这便是旅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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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六月中旬的时候,母亲说要给我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与往年那些完全不同。我没问是什么,像平常一样,微笑以示,她便轻抚我的头,口中念念有词,亲爱的,你会喜欢的,一定会。她这么絮叨了一阵后,放下了手,我的笑容已经凝固,当这时,我才得以逃脱。我逃开她身边,逃回了房间,迅速反锁上门,拿小钥匙打开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头有一张叠成四半的全国铁路线路图,我平铺在地毯,上面用马克笔标记了路线,红色的线由雅库茨克出发,翻山越岭,几经辗转,最终抵达这片国土的首都——莫斯科。我取过桌面的红色马克笔,将莫斯科几个字圈了起来。
那时候我只知道,六个月以后,我会独自踏上这趟旅程,没人支持,没人陪同,也没人清楚我究竟能否到达目的地。但有件事再清晰不过,假如我这次不走出去,将来多半也不会有机会走出去了。因此我并不关心那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会是什么,它的特别,或许仅仅是一部人认为的特别,可对我而言,最特别的莫过于在新年前夕走出雅库茨克。凭借自己的力量。
雅库茨克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夏天极其短暂,还没享受多久温暖的阳光,漫长的严冬就摧毁了一切,随之而来又是大雪,眼睫毛上的冰晶,满大街汽车尾气制造的雾霾。在雾霾中,人们很难看清彼此,总是行色匆匆,只顾眼前和脚下。差不多大半年,多数时间我都待在室内,靠读书,录音,看电影,剪贴风景明信片生活。从六月到八月,在短短两个多月的季节内,才有可能尽量多地,看清某些东西。
就在今年这个夏天,索菲亚来到了我们家。
那日正好是下学期的最后一天,我很早放了学,搭公交回家,在车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中,我看到了一家商店,店名是一行铅灰的金属英文字母:Artificial Intelligence Friends. 还没来得及转换成我能理解的语言,车已经开过了,我的额头贴在窗上,徒劳地望着一家又一家商店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像鱼一样。如果我是海洋捕食者,我现在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群沙丁鱼在眼前游来游去,却碍于一面遮挡物,拿它们毫无办法。
到了站,我不疾不徐往家的方向移动,为了补偿在车上错过的景物信息,眼睛一刻也闲不住,贪婪地让这个社区的每一处细节呈现在我视野之内,当有男人女人迎面走来,我总不禁设想他们裸露的胳膊会生出鸟类的羽毛,背部长出翅膀,咻的一下,飞向无边无际的高空。而那辆微型货车正在这时驶来了,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辆货车待会儿会停在我们家院子外面,两个搬运工抬起等身大的纸箱,从院子走进门厅,然后把它放置在地板,等待这家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动手拆开纸箱。快到家时,望见了院子外的货车,我愣神片刻,隐约有股奇妙的预感降临在了心头。
母亲站在门口,与那两个搬运工谈话,见我回来了,她满脸带笑,对他们说:“这就是我女儿,今天她生日。”
他们看过来,我错开了视线,透过三个成年人中间的缝隙往里察看,门厅放着一个大纸箱,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东西。
“对不起,她比较害羞,朋友不多,所以我才想着给她买了这个。”
“没事夫人,那么现在我们能拆开箱子了么?”
“当然,快请进。”
他们进去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带我一起进了屋,“卓娅,你不好奇箱子里装了什么吗。”
“等会儿我就知道了。”
“那你快去瞧瞧吧,这就是我上星期说过要给你的礼物。”
母亲松开手,我绕过纸箱,去到客厅卸下了书包,又回到门厅,他们用美工刀将朝向客厅的一面纸皮拆分开,随后离开了屋子,紧接着我看见了——纸箱里,一个女孩闭着眼睛——不,那不是女孩,是机器人。我倒抽一口气,呆在原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她双目闭合,五官分外标致,长发披散及腰,一身黑白调的衬衫裙裤,一动不动立于纸箱内壁,宛若真人。我不解地转向母亲,她走了过来,把一个圆形按钮塞到我手上。
“她是谁?”
“你的新朋友,亲爱的。它还没有名字,在启动它之前,先给它取个名字吧。”
“名字?”
“是的,你要为它取名字,不然往后我们怎么称呼它呢。”
新朋友。名字。我记起四年级养过的一只雪枭,与其说是养,不如说是照料,它在迁徙的季节因迷路而落单,在我们家住了一段日子,我叫它索菲亚,没什么特殊含义,只是想到了就这么叫上了。那是我头一次交到朋友。如果雪枭也算朋友的话。
“索菲亚。”我说,“她叫索菲亚。”
我按下按钮,一阵电流声划过,索菲亚缓缓睁开了双眼,她花了三秒钟适应目前所处的环境,识别了所见到的人,之后,她开口说话了。
“陪伴型智能机器人,型号A3,编号04328,乐意为您效劳。”
她嗓音柔和圆润,脸上挂着微笑,深棕色的眼睛十分平静。一对机器人的眼。索菲亚看着我,瞳孔略微放大,闪过一道蓝光,仿佛在记录或查找着什么,接着道:“您就是我要陪伴的对象吗?”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我叫卓娅。”
“你好,卓娅。”
“你好,索菲亚。”
“索菲亚?这是我的名字吗?”
“对,是你的名字,我取的。”我想了想,补充:“你喜欢吗?”
“是的,我很喜欢,谢谢卓娅。”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我不由牵动了一下嘴角,尽管难以想象,但我知道我在笑,发自内心的微笑。
当六个月后我回想起这一幕,我才明白,这便是旅途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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