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思考和卓娅有关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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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有过弟弟,也可能是妹妹。当年我六岁,什么都不懂,父母带我去了一趟医院,我的弟弟或妹妹就没了。逐渐长大,依靠剩余的记忆与零碎的信息东拼西凑,我终于理清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普通的综合医院,雅库茨克虽地处偏远,算不上什么大城市,但一个城市当中应有的设施建筑却非常完备,对于其他一些生活在真正繁华温暖地区的人,如果官方刊物上没有写,他们恐怕都很难相信这座冰城竟是萨哈的科学、文化与经济中心。不过事实的确如此,这里不缺综合医院,也不缺专科医院,父母带着当时六岁的我去的就是一家据称市里口碑最好的精神科医院。母亲怀着五个月的胎儿,没有彩超,可她确信肚子里的孩子会是男孩,也许因为头胎是女孩,二胎就希望是个男孩。她时常抚摸隆起的腹部,即使是在医生将要告诉她一个残酷的事实时,依然没有停下她手上的动作。
医生对我进行了一番全面检查,也就是脑电图,智力检测,神经功能有无受损等一系列常规操作后,他在病历单写下了阿斯伯格的大写英文字母,我们称之为AS。父亲瞥见了,率先反应过来,同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母亲仍心怀侥幸,问医生这是什么意思。医生回答,夫人,如您所见,这孩子有阿斯伯格症,属于自闭症谱系障碍的一种,应该尽早积极……
不不,您搞错了吧,她很正常,只是不擅交流,情绪感知比较迟钝,但智力水平和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她…
医生打断了她的话:这就是症结所在,夫人。阿斯伯格症和典型的自闭症还是有区别的,没有明显的语言和智能障碍,但在人际交往方面会有一定麻烦,不是一般意义的性格造成的麻烦,而是实实在在的麻烦,如果不积极干涉治疗,她将来能不能适应社会生活都是一个问题。
母亲的手陡然垂落,不说话了。她无可避免地想到,之所以带我来精神科医院做检查的原因,正是由于学校老师对我的评价。在一堂俄文课上,老师讲了一篇据说是催人泪下的文章,全班多数学生都哭了,没哭的也保持着沉默,就我一个人无动于衷,在这些正常的孩子中间放声大笑。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我为什么要笑,之后又发生了好几次类似的反常行为,老师便打电话给我父母,建议他们带我去医院做个检查。
后来她魂不守舍地冲出诊室,径自往楼梯间奔去,下楼的时候突然一脚踩空,就这么滚了下去。流产了。
这之后我还是老样子,被同学孤立,隔三差五就跟人打架,有时是女孩,有时是男孩。我对语言的反应其实不是很敏感,即便他们用脏话骂我,我并不会有多少情绪波动,那时最令我反感的是肢体挑衅,他们拿铅笔尖,直尺,橡皮擦,戳我的背、手臂和后脑勺,甚至伸手弹我的额头。我一下子就被激怒了,一对一我胜算比较大,要是一对多,八成得跟那帮家伙扭打在一块,他们每人挨了拳头,我脸上也挂了彩。受伤成了家常便饭,父母渐渐习惯,家里的碘伏纱布和药膏于是从未短缺。
可想而知,假如人际交往也算一门必修课程,我的期末分数肯定一塌糊涂,不是打零分,是直接负分。父母为了尽可能让我正常与人交际相处,使尽浑身解数,起初我总不得要领,忽略以致误解他人话中含义的案例层出不穷,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十岁过后,才逐渐有了些许改善。
如同那位医生曾言,我本身确实存在问题,不是我想改好就改的了,就我目前所知,阿斯伯格症无法根治,只能循序渐进通过引导治疗达到缓解的效果。母亲却不止一次对我说,一定可以的,你一定会恢复正常。谁知道呢,反正我早已听厌了正常这个词。就是因为这样,她擅作主张在我十六岁生日,买一台机器人送给我当礼物,还说这是我的新朋友。然而,一个正常人会和机器人做朋友吗?
“谁说你没有朋友的,我和你妈妈都是你的朋友,现在再加上索菲亚,你就有三个朋友了。”
七月的一天上午,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父亲在开车,他和母亲准备带我跟索菲亚到布卢斯冰川避暑。刚抱怨了几句学校生活,他便从后视镜瞟了我一眼,如是安慰。我摇头道,你们不是。
“怎么不是了。”天气热,他降下了一点车窗,嗓门洪亮。“朋友的定义就是有共同语言,经常聚在一起相互交流的人,我们不是么。”
“朋友不能定义。”
“为什么?世上绝大多数事情都有定义,否则大家就没法辨别归类了。”
“我不喜欢。”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这是——”
“好了,专心开你的车吧。”母亲插话道,随即扭头问我:“卓娅,你要喝水么?”
我说现在不渴。她又问,索菲亚你呢。
我余光瞥向索菲亚,她坐我旁边,似乎略显茫然地抬起了目光,“夫人,我不用喝水。”
“噢对,差点忘了,你们机器人不用喝水也不用进食。”她呵呵笑了几下。一点儿都不好笑。
“真方便。”不知怎的,我说:“要是我是机器人就好了。”
父亲发出爽朗的笑声,“亲爱的,当机器人可不是你想的那么方便,要充电要定期维护,还要一年无休的工作呢,你问索菲亚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机器人需要充电,需要维护,需要一年不间断的工作,不过我想只要做好了本职工作,没有人会因为它们读不懂空气,不会欢笑,不会流泪,不懂人情世故为何物而谴责批评它们。没人会觉得这不正常。相反,要是它们表现得跟人一样,那才足以引起人们的批判甚至恐慌。
索菲亚说:“机器人有机器人的生存方式,人类有人类的生活宗旨,我认为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是当下看来最好的选择。”
“听到没,卓娅。”母亲接过话茬,“人跟机器人是不一样的,机器人造出来是为了服务人类,而人出生,是为了从事更有价值,更具意义的工作。当然,同时也为了享受生活,体验生命。”
我心想,真不好意思,我一点儿也不享受现在的生活,迄今为止体验到的无非活着约等于遭罪。没完没了的遭罪,然后感谢上帝,又让你多活了一天,感谢苦难没有把你击垮,反而塑造了一颗强大的心脏。感谢这感谢那,结果就是没人提前问你愿不愿意降生在这个世界,拥有如今这般的人生。
我一声不吭。每当我心怀不满,沉默就成了最好的回答。我要是不闭上嘴,车里的空气彻底别想流通了。
到了目的地,我下了车使劲一甩车门,头也不回地穿过草地,走向那片在炎炎夏日也散发着寒气的冰川,四周松树林环绕,原始而葱郁,我蹲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冰川上,掌心贴着冰面,感受那股熟悉清凉的触觉。不远处,外地游客霍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几只受惊的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林上空出现,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站起身时,索菲亚朝我走了过来,她还是初见那天的装束,白衬衫黑裙裤,毕竟机器人无需洗浴,自然也无需换衣服,况且又是夏天。如果大冬天她还穿着这身衣服,乍眼看去就显得有些违和了。
尽管是机器人,她走路的姿态却不显沉重,瞧上去还有几分轻快,好像下一秒就会小跑起来,和一个正常的人类女孩基本别无二致。我估测得不错的话,她外形年龄最多不超过十八岁。十八岁,进入成人的年纪,离我不远了。我不自觉避开了她的视线,等她走近,漫不经心开口问,“索菲亚,你会飞么?”
“飞?你是指像鸟一样,张开翅膀在空中飞翔吗?”
没想到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说对,就像鸟一样,你会吗。
“很抱歉,我不会。”她答,语气竟透露稍许歉意和诚恳。“机器人的类型决定了它拥有哪些能力,我没有飞行的能力,如果今后高空飞行成为了陪伴人类的一项必备技能,我想我们大概就会具备这种能力了。”
真有意思,她居然用了想这个字眼。
“索菲亚,你刚刚说了——想?”
“是的,我想,代表我在思考,运转。”
“机器人都是像你这样的吗?我是说同一类型的。”
“对不起,我不知道。在被启动前,我没有接触过其他机器人。”
“好吧。”我有点失望,虽然我不想承认。
换了个问题:“你说你在思考,那你平时都在思考什么。”
她眨了眨眼,我们的目光对接了两秒。其实和机器人对视我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它们不像人类有那么多复杂情绪,我就算读不懂它们的眼神,充其量说明了它们本来就不存在任何情绪,没人能够解读空洞无物的眼神。
可在那两秒内,我心跳得很快,还是下意识逃避了这种眼神接触。
随后我听见她说。“我在思考和卓娅有关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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