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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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通知埃利安达，要他这几天好好准备一下，说过阵子会有一个选拔，所有十六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年轻男孩儿都要参加。埃利安达问他选拔什么，那人闭口不谈，只说要他好好准备，并且一再重复了几遍。

类似的事情在奎特利并不罕见，埃利安达并不觉得好奇。在这样一片动乱放荡的土地上，男孩子们还能被选去干什么呢？他亲手送走过不少人，就他所知，他们都去了北方。北方人不欢迎他们的存在，却也离不开他们的供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奎特利为北方人服务着，是北方圣徒们廉价的附属。

埃利安达想，这次选拔，应该也是要选人去北方。

他想去北方，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做了个有关北方的梦。他梦见自己飞在海洋上。此前，埃利安达只从画册上看到过海，所以他的梦里没有带着腥味的海风、打着卷的海浪。他在平静的海面上空飞翔，视线里偶尔会驶过一艘呜呜叫的大船。他梦见好多人在船上，有妈妈，有中国记者，有掉了脑袋的小贩，还有那条瘸了腿的大狗。他们正欣喜地向他挥手，掉脑袋的小贩一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把他也拉到了这条船上。

埃利安达惊醒了过来。简陋的、肮脏的、恶臭的、旋着舍友呼噜声的房间里，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地闹着。他抬手一抹额头，发觉自己出了好多的汗。

过两天是礼拜日，届时传教士将造访奎特利。他来布置弥撒，向信徒们散播上帝的福音。

这天万里无云、无风，太阳也没有往日的热烈。空气微潮，充盈着水汽，一呼一吸间满溢着芳草的气息。奎特利鲜少有如此宜人的气象，也许是上帝显灵，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他不忍看见自己的信徒受苦。

埃利安达起了个大早，只为能赶上六点钟的子时福音。像他这样虔诚的信徒不多了。在挣扎中，奎特利人学会了顺其自然。一年总有这么些个时候，当家中有人意外去世，愤怒的人们总要扯下神像，烧了砸了，狠狠地发泄一般。然而下葬前他们还是要在胸口比划十字，长久地祈祷，愿上帝庇佑这个可怜人能去往死后天堂。

埃利安达知道，等他死了，没有人会为他画十字。他也想上天堂，所以只能尽可能在活着的日子里表达自己的虔诚。

五点四十，天还蒙蒙亮着，埃利安达来到了教堂。

这不过是一栋修成尖顶的普通的房子，它用砖石砌成，完工得仓促，不过三层楼高，其中有一层完全没有外饰，砖瓦光秃秃地裸露在外，缝隙里长满了苔藓，墙外爬着绿植，好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古董，然而却是奎特利人最引以为傲的存在。

教堂门外开着，埃利安达大跨步走了进去。“您好，神父。”他向里边人招呼道。

神父站在陈旧的神像下。他穿着一身黑袍，秃头，身材瘦小，比埃利安达还矮上一点。埃利安达进门时，他一手抱着经书，另一只手正拂去祭坛上的尘土。

听见这声呼喊，神父悠悠地转过身来，一眼就认出了埃利安达。

“好久不见。”

“您好，克里关夫神父。”埃利安达走到他面前，恭敬地低下头说，“许久没有见到您了，请问您近来可好？”

“好极了。我去了好几个冷僻的小镇，每个人都很热情。我向他们传递上帝的旨意，他们也都很尊敬我。”克里关夫神父朝埃利安达身后望望，门外的景致掩藏在将落的拂晓雾色里，朦胧的一片看不太真切，“看来，今天又是你一个人了。你真是个虔诚的信徒，上帝会记住你的积极，愿上帝保佑你平安顺利。”

埃利安达嘿嘿一笑，一个跃身从神父跟前离去，乖巧地坐在了那一排排长桌前。

六点，子时福音准时开始。克里关夫神父走上读经台，他翻开手中那本《圣经》，开始长长的诵读。他的声调悠长绵远，每个字音都包含着真情，足见这位神父对上帝的虔诚。埃利安达最喜欢克里关夫神父传递福音时候的腔调，只可惜他大半年才会来一次，其他时候都由别的神父代劳。事实上，负责奎特利及周围八个小镇弥撒的神父一直都是流动的。他们只有五个人，因此在每个月都注定有三个镇子听不到上帝的声音。他们对此并无怨言，只是要做告解时多少有些不便。

半小时后，子时福音结束。克里关夫神父走下读经台，埃利安达凑过去同他交谈。

“神父，我最近遇到了一些问题。”埃利安达犹豫着说，“我没了主意，愿您能把这件事儿传递给上帝，请他降临，给我指明方向。”

“但说无妨。如果是很要紧的事情，我会告诉上帝。”克里关夫神父用温和的目光鼓励着埃利安达，于是埃利安达把近来遇到的那位商贩、墓地里的黑狗等等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觉得，他像个魔鬼。”回忆起那男人临死前癫疯的模样，埃利安达不禁打了个哆嗦，“对妻女，他毫不关心；对生死，他也并不敬惧。他好像个魔鬼，甚至，他也许就是魔鬼本人……神父，您在听吗？”

埃利安达注意到，当他复述出那小贩的话时，克里关夫神父的面色一下变了。他以为神父受到了言灵的攻击，不免担忧起来，甚至大着胆子伸手按住神父的两臂，来回晃荡了几下。

神父回神过来，拍开埃利安达的手，用一如既往的语调亲切地说：“我没事，谢谢你，孩子。”他干咳两声，顺了顺嗓子，拖着尾音继续说道，“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确实，你遇见了魔鬼。这魔鬼来自于过往，威力很大，但你战胜了它，并愿意告知于我，我很开心。我会转述上帝，上帝会记住你。”

埃利安达默默地等着，他觉察到克里关夫神父话里有话。

“——但是，你的灵魂已经被玷染上了不安定的色彩。普通的告解无法救赎你，你需要更多的，更纯粹的，更直接的。”

埃利安达眼中闪过一瞬惶恐。他感觉自己变成了最下贱的那类人，甚至比他们还要低劣几分。他的灵魂被魔鬼污浊了，他怎么会遇上这么可怕的事情？要是当时没有把这任务给他就好了！只是催债，谁都可以去，为什么偏是他呢？难道上帝早就看出他的虚伪，非得下这样一个考验来确认他的真意？天啊，还好他把这些都说给了神父，他并不是罪无可赦的人……

埃利安达这么想了一圈，再看到克里关夫神父，觉得他就和教堂里立着的那尊耶稣像一样高大。

埃利安达扑上前抓住克里关夫神父的衣袖，诚惶诚恐地问：“我该怎么做？”

“我会帮助你的。”克里关夫神父说。他依旧稳重、热心，巨大的安全感让埃利安达一下放松了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神父后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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