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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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平鹤是一从店里出来,就遇到那抢孩子的人了?”
纪平鹤恭敬行礼,纠正道:“是否是歹人还未可知。儿子看那人衣着褴褛,或许确实存了多讨要些钱财的心思,却也未必是坏人。”
纪二姨太又开始抽抽搭搭:“小樨吓坏了吧?他现在在哪儿?”
“回二姨太的话,六少爷被带去给大夫检查了,若是没有大碍,很快就会送来。”孟管家守在一边,及时回话道。
纪苓晖点点头,对长子表示肯定:“能及时应对,护下你六弟,算你有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头?”
纪平鹤笑笑,平静道:“都是儿子该做的。若真要论功行赏——”
他转头看向纪平雨:“平雨起到的作用,或许还比我多些。”
屋里本算是和谐的气氛瞬间绷紧,凭空多了几丝诡异。
纪平雨平日再怎么在外面胡玩,终归还是不敢大肆宣扬,让家里知道的。不被发现自己在这中作用已是万幸,这“讨赏”的话一出,他几乎是瞬间打了个激灵,颤颤道:“我就不用了吧……”
“说得对,是该赏,”纪苓晖慢慢道,“书房里有一盏砚台,是为父年少时的恩师所赠。我听说你今日总是逃学,便把这砚台送你,望你时刻谨记学子本分——平雨,这样如何?”
别说是砚台,就算是送个纪苓晖用废的烟斗,纪平雨都会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纪苓晖以“父亲”之名给他的东西。
纪平雨重重在地上叩个响头,语气里是挡不住的开心:“谢父亲!”
上首传来一声嗤笑。纪二姨太嘀咕着“就是个不怎么用的废品,还真当宝贝呢”,又被曾氏劝着压低了声音。
纪平鹤站在一边,将纪平雨所有的细微表情收在眼底。
他看得出来,纪平雨是发自肺腑的感到开心。
可那砚台他也熟悉。若没记错,就在前几日,父亲才说这砚台用着不趁手,想把它扔掉。
一直无波无澜的表情似乎被什么撼动一分。纪平鹤睫毛轻颤,又将那一丝动容很快藏回心底。
“哎呦,大少爷,您这可撞得不轻呐!”
纪平鹤的小厮名唤冬归,正龇牙咧嘴往他背上上药,看着像是比纪平鹤自己还疼。
阿滑那一下给纪平鹤撞得够狠。纪平鹤肤色白皙,又不算健壮,这一下直接给他撞出了一大片的乌青,看着很是渗人。
“倒是不怎么疼,看着吓人罢了。我的体质如此,你又不是不知。”
涂油、按摩,纪平鹤只在开头那一下轻轻皱了下眉,然后就一直若无其事的翻看着刚买回来的书,只当冬归的动作不存在似的。
冬归叹气道:“这是什么书啊,让您这么入迷,还专门大半夜去跑一趟?这纪府上下,我就没再见过第二个和您一样用功的人了,您又何必这么拼命呢?”
“我怎么做,与他人何干?”纪平鹤无奈的揉揉眉心,“我这么做,只因我愿意这么做,仅此而已。”
谈到用功,纪平鹤便想起来那据说“天天逃学”的纪平雨。
“冬归,”他直起身子,问道,“对于四少爷,你了解多少?”
“四少爷?”冬归一时没反应过来,想了会才明白,“噢,就是纪平雨啊!”
纪平鹤皱皱眉头:“你们都是直呼其名的?”
冬归有点害臊的挠挠头:“可不是,大家都这么直接叫他。时间久了,我都差点忘记他还是四少爷呢。”
纪平鹤彻底翻过身来,直视冬归的眼睛,表情有些凝重:“仔细说说,四少爷在府里究竟过得什么日子?”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冬归叹气道,“简而言之——那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确实是说来话长。等冬归口干舌燥,终于讲完,已经是丑时。
纪平鹤很少关心家里杂事,这才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大宅院之下的险恶。他有些震惊又愤怒,道:“真是荒唐。”
纪平雨是父亲亲子,年岁还小,他们这般欺凌一个幼子,实在过分了些。
想到纪平雨那满脸堆笑的“大少爷”,躲在阴影里的身影,在风石堂前踌躇不定的脚步,纪平鹤忽然觉得有些悲哀。
他从小熟读各类诗书,尊崇的是礼义廉耻,长幼有序。近些日子,私塾来了位新的教书先生,所说的“科学”“民主”更是给了他全新的见解。
纪平鹤深知,这大宅院早已变得腐朽落后。现在看着还是一派和谐,然而继续这样下去,纪家繁荣注定持续不了多久。
只是没有想到,纪家水面之下的恶意和腐败,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更为严重。
若是连带着“少爷”名号的人,都会因为出身遭遇讽刺排挤,那更何况是更低一等的下人?纪家下人当中出身不好的那些,他们过得又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更为可怕的是,纪平雨作为“少爷”,在纪家毕竟还是高人一等。连那些深受等级之害的下人都因他的出身而做出嘲讽,可想而知,这等级森严、出身至上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只会让纪家更加固步自封,走上衰亡的道路。
纪平鹤想要做些什么改变。可满怀热血的少年人看着这黑夜中的庞然大物,却由衷的感到无力,不知从何下手。
“冬归,”纪平鹤闭着眼睛,深深叹一口气,疲惫道,“明日一早,你去将我随身那块玉佩送去四少爷屋里吧。”
冬归抹药的手一抖,倒了大半出来:“少爷,你说的可是舅爷送您那块玉佩?”
“我还有第二块吗?”
“那可是您从小带着的啊!”冬归哭丧着脸,“少爷,你真这么做了,后院下个月乃至下下个月的话题,您可就全包啦!”
纪平鹤真真切切感到头疼。他疲于解释,只道:“我明白。你送便是了。”
“你不是有块成色好的玉佩吗?是在身上带着,还是进坟里了?”
老黑与纪平雨一道坐在树杈上,看下面两人忙忙碌碌。
亏得有小黑带路,两人才顺利找到纪平雨的葬身处。那坟已经成了荒草堆一座,墓碑被风沙打磨的看不清字,他们无比艰难的认出上面的“春江”两字,赶紧纪录在设备上,回头好找人来挖掘。
今日阳光正好,纪平雨有些蔫蔫的。他躲在树冠底下,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玉来:“这个吗?我一直随身带着呢。”
“你不是实体,这玉还带得住?”
“奇特吧,我也很诧异。”纪平雨轻轻摩挲那玉佩,眼神变得柔和,“我身死的时候它在我身上,原以为会随我一起入墓。可等我有了意识,才发现已是鬼魂的我居然还带着它。”
每当看着这玉佩,纪平雨就觉得,自己好似透过这晶莹的玉面,看着难以相见的另一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借这玉佩睹物思人,变成鬼以后,也仍然在睹物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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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下,纪平鹤的心理活动,展现的是封建社会让身处其中的人许多时候意识不到自己受压迫、也在为这种压迫做出贡献。(我太菜了,怕写不出这个意思,所以只能自己解释一下)。以及两位主角都会随着经历而性格观念改变。都不会是什么封建余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