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哀与恨,言语道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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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平鹤留洋的决定,是早在他15岁那年便定下的。
在他还小的时候,这个念头,还只是一个埋在心里的小种子。
然后纪平鹤慢慢长大,开始了解许许多多他不曾知道的事情。
从洋人那常买东西的舅舅告诉他,洋人有许许多多的新奇玩意儿,中国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
他生病的同窗去看了洋医生,回私塾以后眼睛都放光。他说洋人的大夫真厉害,能把人的肚子打开治病,还能看好多普通大夫看不好的病。
他看到茶馆里有义愤填膺的茶客激烈的争执,说洋人心比天高,看中国人如同看圈舍猪犬。旁人说,没办法,打一场败一场,我们把祖宗的面子本儿,都全丢光啦!
那颗种子被各种各样的经历浇灌,飞速的发芽长大。
而促使这颗树彻底落成的事情,发生在纪平鹤15岁的私塾课堂上。
那天讲得本是算学,然而他的某位同窗从来是上课浑水摸鱼的好手,天天话本闲书从不离手。这日,这位同窗不知从哪淘了卷《海国图志》来,背着先生,在底下看得津津有味。
当堂的先生正是向他推荐旧书铺子的那位。老先生凭借着丰富经验一眼看出同窗的不务正业,端着手慢悠悠过去,在同窗反应过来之前,将那书一把抽走。
“让我看看,你这次看得又是什么话本——”老先生眯起眼睛一看,话却顿住了。
那卷《海国图志》没像其他话本一样落个变为碎片的下场,倒是被端正摆在了讲桌一角。
老先生敲着黑板,提点道:“会读书是好事,但要找对时间。”
按理来说,书也收了,话也说了,接下来就该继续讲课了。可是站在讲桌前,放着刚说了一半的课不管,老先生迟迟没再继续。
“先生,可还有什么事吗?”纪平鹤轻声问道。
老先生从深思中脱身,如梦初醒般环望一圈,忽地长叹一声,站到了教室一角的地图前面。
“你们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对现在的情况有所了解。中国积弱,比起西方国家还差了太远。魏良图先生所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确是我们改变现状的重要途径。”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看向窗外:“你们知道,那些洋鬼子管我们叫什么?东亚病夫!租界洋人高人一等,本土百姓却处处被剥削,我们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却要每日为被欺侮凌辱而提心吊胆,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恨!”
“很早以前,我们不是这样。中国有比他们更久远的历史,中国曾走得比他们更远。你们看今天洋人的东西在这里都是稀罕玩意儿,可咱们的茶叶、火药也曾经传遍世界;你们看今天留洋学习的学子比比皆是,可以前中国才是他们争先恐后学习的对象……”
说着说着,老先生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他两鬓斑白,执着教鞭的手都因激动而颤抖:“中国不是后继无人。中华传承不可断,炎黄子孙的脊梁不该弯!不论将来你们是走了哪条路,都千万不能忘本……”
“本是什么?本就是我们的根,我们的源,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土地。”
他拿着那教鞭,点在墙上那张已经泛黄的地图上:“辽东、琉球、乌苏里江,这些土地现在不在我们手中,可这里生活的,都是与我们血脉同源的人,这都是我们的国,我们的家。万万千千在名为‘异乡’的家园生活的人们,他们都还等着回家呐!”
“不能忘,不敢忘,你们一定要记住,”老先生双眼发红,情绪激动,“不管过多久,不管又发生了多少事,你们也要知道,这是我们的土地;这里的人,都是与我们同源的炎黄子孙。”
满堂寂静无声,一群半大的孩子被先生愤怒又语无伦次的样子吓得呆在当场。
而那一贯温和慈祥的老先生,在教鞭划过那地图以后,竟是不能自已地哭出声来。
他往日里所有的威严都被他自己扫落在地,就这么敲着地图,像个小孩一般呜咽起来。
初时是呜咽,到后面逐渐变成了一声声嚎啕。
泪水从那布满沟壑的脸庞滑下,纪平鹤惊慌地想去搀扶,却被老先生一把推开。
就在那一碰之下,老先生的眼神让纪平鹤几乎是浑身发紧。
痛苦、绝望、无助,可又似乎还含着些无不足道的期盼在里面。
纪平鹤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复杂的眼神,只知道那眼神化为了一柄利剑,从此和那株树一起,长长久久的停在了他心间。
后来,纪平鹤才听其他教书先生提到,老先生的故乡,正在辽东。
老先生秉持着读书救国的大志四处求学,游历四方,满腔报国的热血却一次次在现实中被击垮,最后只得收敛心思,准备回乡当个普通教书先生。
却不想一朝风云变更,辽东半岛被割给日本。那养育他长大的家乡,从此就成了成了难以回望、难以到达的远方。
回到家乡变成了奢望,于是他不得不在潞城定居下来。
初时,他还会天天等着相关消息,心里时刻想着,辽东是不是快拿回来了?他是不是马上就能和家人团聚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等到了清政府垮台,等到了新政府换代,却始终没有等到一个回家的希望。
中国人总讲求落叶归根。老先生已七十有二,他是被迫飘走的孤叶,又该如何归根?
这其中的哀与恨,三言两语说不清,用一切描述来表达,都显得浅薄。
那是纪平鹤第一次如此直接的面对如此强烈的乡愁。
与老先生的嚎啕一同印在他心上的,还有那句“师夷长技以制夷”。
就是那一刻,纪平鹤决定,他要出去看看。
如果中国是一座被泥沼所困的车,那么这车上现在就压满了重石,身后还有强力的拉绳在试图让它陷地更深更紧。
但它还有一搏之力,因为在这车架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不服输的纤夫,直面那可怕的压力,却丝毫不退不惧。
纪平鹤也想做这时代洪流下万千纤夫之一,拼尽全力,只为能将他的家乡从这深不见底的泥沼中拉出哪怕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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