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沛流离,再难相见
-----正文-----
对于已死之人来说,执念会是什么?
或许是生前最为牵挂的家人。生前难能常相守,死后便在人间流连,停驻在无人看得见的角落默默守候。
或许是极为强烈的感情作祟,譬如难以释怀的仇恨,不报仇便誓不罢休。
也可能是尚未完成的心愿,在“死亡”的阴影里又再一次扩大,占据内心,让心智都被强烈的渴望影响,不愿离开人间。
不知为何,在老黑说出“纪平鹤或许有执念”的那一刻,纪平雨心中很快浮现出答案——
纪平鹤的执念是最后一种。
他还有一件一直牵挂的、无法放弃的事没做。
这个答案是忽然从纪平雨脑海浮现的,无比自然,像是他早就知道一般。
纪平雨将杂乱的思绪慢慢梳理,努力从久远的记忆里搜寻,试图找到这个答案藏匿的痕迹。
从分别时的缠绵到远渡重洋的家书,从床笫间的春梦到银杏下的欢愉,在某一个瞬间,纪平雨回想起一段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他熟悉的兄长,语气却带着他完全陌生的绝望与悲伤。
“这里一切的怨念,皆可付诸我身。你所需要的痛苦、绝望、孤独,你想从他身上得到所有东西,我给你,也是一样。”
“我只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纪平雨瞳孔忽然放大。像是有一盏灯从重重雾气的尽头亮起,照亮了那一堆被尘封许久的回忆。
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段失落已久的记忆,开头是在纪平鹤离家四年零两个月的时候。
其实原定的留学时间是三年,可纪平鹤离家后,日本便开始全面进攻,战火迅速在整个国家扩散。这种情况下,回国实在是往火坑里跳,纪苓晖直接拍板,绝不允许纪平鹤这时候归乡。
随着局势越来越紧,原本两三个月一封的家信也难以送达,纪平雨这下算是彻底与纪平鹤失联了。
“失联就失联罢,南洋那边总归还是安全些的,”阿滑安慰他道,“这边情况多变,比起你的闺怨情绪,你哥才更担惊受怕呢。”
他早已摆脱当年那瘦小猥琐的模样,出落成了一个个高腿长的青年,腰背也不总驼着了,看着还有几分人模狗样。
纪平雨也长高不少,眉眼间属于少年的稚气已经褪去。纪家最近生意状况格外遭,平日常进货的那座城一个月前刚刚沦陷,其他城市状况也不大好。算下来,家里的铺子已经连着好几个月入不敷出了。
“你可真会算,真按你这么算,还是我这边好点喽?”纪平雨摇摇头,“家里最近也紧张,这生意,我看是不一定能做下去了。”
在这种局势下,不管城里还是纪家内,巨石都压在每个人心上。
“没办法的事儿。”阿滑耸耸肩道。
两人并肩立在墙头下。已经入夜,路上行人极少,只有个别几个人行色匆匆的路过,整个城里都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阿滑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这次来,是想与你告别。我准备参军去。”
纪平雨愣了愣:“你自己吗?”
“还有几个弟兄也去。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我们也想去做些什么,出一份力。”
“准备去哪边?”
“共产党那边,也恰好有一位认识的前辈,”阿滑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你也该知道——就是你哥从前的老师,姓何,记得不?”
当然记得,那可是“定情夜”遇到的人。纪平雨回想起那位先生的言行举止,也不觉着意外:“战场上枪弹无眼,你们千万小心。”
“你也是,”阿滑道,“你家这么多人,指不定真有事了还要走什么‘弃卒保帅’的路子,你可小心别被人卖了换钱。”
他们谁都没说什么煽情的告别之语,只给对方留下了几句嘱咐,就好像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暂别。
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乱世里颠沛流离,相逢太难。这次,大概就是永别了。
纪平雨的猜测没错,纪家那时候已经岌岌可危。
风石堂那些字画、古董卖的一干二净,可惜在这世道之下,再珍贵的宝物也换不回多少钱粮。就连家里女眷们的嫁妆、首饰,都没留几件,贱卖了大半出去。
也就在这个关头,前方传来消息,平水沦陷了。
平水与潞城相隔很近,纪平雨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已经听到了平水的枪炮轰鸣,无数人的哀嚎痛哭像是近在耳前。
生命面前,什么祖宗基业都成了小事。纪苓晖当机立断,决定带着全族人搬离潞城,向南方逃难。
纪平雨需要带的东西很少。他将所有行礼收整在一个小布包里,又把纪平鹤寄来那几封信细细整理好,压在两本书中间。做完这一切,他询问钟音:“娘,你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钟音根本没收拾,只是将纪平雨所有东西整理出来,一件件摆好:“这玩具还是你小时候喜欢的,是大少爷送来的,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娘,”纪平雨无奈道,“你就没什么要拿的吗?”
“娘没什么要收拾的。”钟音将那玩具擦拭干净,放在桌上。
纪平雨将这些理解为母亲对旧物的不舍。他最后清点一遍,放心道:“都检查过了,没问题!娘,明天就要赶路了,早些歇息吧。”
钟音却是顿了顿,忽然问道:“你那些朋友……不与他们告别吗?”
“哪些朋友?”
“那几个在街上乱窜的,还有那个在长歌所的姑娘,”钟音轻声问,“你与他们交好,可明日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想起从前荒唐的逃学事,纪平雨有些脸热:“您都知道啊。”
钟音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可惜她坐在阴影里,纪平雨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她温声道:“平雨,去与他们说声再见吧。”
纪平雨确实有段日子没去找过蔚萧了。他挠挠头:“那儿子出去一趟,娘先睡吧。”
天未亮就得出发,时间紧迫,他急匆匆跑出门去。
钟音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将一张纸从抽屉里拿出,放在桌上。
最后摸了摸那已经泛旧的玩具,她走出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