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终于能回家了
-----正文-----
危机来临,平日里人来人往的长歌所也清冷下去,原本看守后门的人都不知所踪。
纪平雨娴熟的翻进院内,找到蔚萧的房间,轻轻叩响紧闭的窗户。
叩窗的节奏是他们之间约定的暗号,以往蔚萧都会很快打开窗户,可这次纪平雨等了许久,却迟迟无人应答。
他心里有些不安,将窗户捅破一个小孔,向里望去。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借着窗外月光,隐约看得到梳妆台的一角,干干净净,本该有的胭脂、眉黛、首饰全都不见踪影。
这是一个无人居住的房间。
纪平雨摸到隔壁的房间,再次敲响窗户。好在这屋里有人,不多时,就听一个女子警惕问道:“谁?”
纪平雨压低声音:“深夜打扰,多有得罪。姑娘可知,隔壁的蔚萧姑娘去哪儿了?”
“你找蔚萧啊,”那女子放松下来,“她染了病,被妈妈赶出去了。你去外面那一排土屋找找,或许在那。”
“什么病?可严重吗?”纪平雨急切问道。
“还能是什么病,花柳病呗,”那女子嗤笑,“至于严不严重……希望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罢。”
染上花柳病的女人失去了唯一的价值,会被赶出长歌所。她们没有家人,无处可去,便只得在附近流浪。
纪平雨找遍了长歌所附近所有的土屋、废宅,不知找了多久,终于在靠近河边的一个破棚里寻到了蔚萧。
他几乎认不出蔚萧了——一贯打扮的利落干净的少女现在蓬头垢面,睡在满是虱子灰尘的床榻上。她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棉褥,褥子上的虫眼、脏污清晰可见。
如果不是门口放着他熟悉的琵琶,他绝对认不出蔚萧来。
纪平雨一踏进屋门,一股浓浓的腐臭便扑面而来,险些刺激得他干呕出来。
“蔚萧?”他试探着发声。
床上的人动了一下,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纪平雨?”
“是我,”纪平雨疾步上前,“你怎么样?”
蔚萧艰难的探出头,将散乱的长发撩起,露出脸来。她面色枯黄,瘦得脱了像,看过来的时候,眼睛里却好像有光:“你是来带我去平水的吗?”
她像是已经不太清醒了。纪平雨伸手碰上她的额头,果然,烧得滚烫。
身体的腐败已经让她发起高烧,纪平雨的侥幸在这一刻彻底消失。蔚萧活不久了。
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露的期待,纪平雨所有话都卡在了嗓子里。
她还不知道平水已经沦陷,也不知道,纪平雨是来同她告别的。
犹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纪平雨扯出一个笑:“嗯,我家正准备往平水拓展人脉,我就向父亲讨了一个出门的机会,想带你去平水看看。”
“没白瞎我那次带你翻墙出去,”蔚萧满是脏污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谢谢你,但我可能去不了啦。”
纪平雨眼睫一颤,牢牢抓住她枯瘦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过,你既然要去,那就听我给你讲讲平水吧。”蔚萧闭上眼睛。
“平水是个很美的地方,依河而建,每到元宵、七夕的时候,都会有许多人去放河灯。五花八门的河灯顺着河水飘走,从城内到城外,汇聚成一条火光铺成的路。你要是赶着过节的时候过去,或许可以看到那满河灯火的盛景。听说在灯河边许愿很灵,你不是爱你哥爱得要死要活吗?到时候可以试试,求河神让他与你长相厮守,说不定能成。”
可那里再不会有河灯了。那条曾被人们美好的祈愿填满的河流,现在填满了居民的尸骨。曾经缭绕在河畔的欢声笑语,已经被绝望的哭嚎所替代。
“平水有一种酒,叫‘叶子红’。要在枫叶红得最好的时候,将酒埋在家里或家门口树下,等家里有喜事的时候再拿出来喝,听说这样就能收到先祖和土地神的祝福……下酒菜种类很多,但最受欢迎的是城北刘家的腌菜,用的是祖传秘方,酸甜可口,余味无穷。那店有很多年了,我小的时候,阿娘还带我去买过下酒菜。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可一定去尝尝。”
日军是从北门攻进去的,那刘家的店面与他们传承多少代的秘方一起,彻彻底底毁灭在炮火之中。腌菜的缸子与墙壁石瓦一起碎裂,和做了一辈子腌菜的老师傅一起埋在了废墟里,再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小的时候,我很调皮,晚上怎么也不肯睡觉,我阿娘每次哄我睡觉都哄得头痛。后来她发现,给我唱歌我就会安静下来,于是她就天天给我唱歌……那好像是她阿娘曾给她唱过的。我曾想过将来也要给自己的女儿唱,可惜……”蔚萧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我现在唱给你听好啦。”
“小河宽,小船摇,阿娘与我过大桥。”
“叶子红,美酒香,阿爹与我笑开花……”
这首歌曾在无数个夜晚,在平水的各个角落响起。可现在的平水没有这歌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找不到妈妈的孩子茫然的哭喊,失去孩子的母亲绝望的哀嚎。平静又祥和的夜晚在枪弹里被击得粉碎,听一听这熟悉的歌谣,已经成了许多孩子的奢望。
纪平雨安静地听她唱着,直到蔚萧力气不够,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平雨,”她重新睁开眼睛,眼里带着探究,“你真的会去平水吗?”
纪平雨忽然有种感觉——她其实已经明白他在撒谎了。
“……是啊,”他最后还是选择隐瞒,“我家都在平水准备开药铺了,我当然是要过去的。你说的河灯啊好菜啊,听着就很不错,我可已经迫不及待要去开开眼界了。”
他又怎么忍心将血淋淋的真相揭开,告诉这个思乡的可怜人,她心心念念的故乡已经支离破碎,再不复旧日的美好?
“嗯,”蔚萧又一次笑了,“真好。你会喜欢那儿的。”
“我要回家了。”她又说。
纪平雨静静地望着她。蔚萧蜷起身子,将自己缩回那破旧的棉褥里。她躲在潞城偏僻的角落里,缩在肮脏而爬满虱子的床榻上,可看起来却像躲进妈妈怀抱一样平静而安详。
“再见,”纪平雨轻声与她道别,停顿片刻,又补充道:“……恭喜你,终于能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