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活着,总有重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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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蔚萧花费了太多时间,纪平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凌晨的纪府现在依然热闹,大家都在为长途奔波做准备。门口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由于下人都被遣散,几个从前金贵的“少爷”正笨手笨脚搬着东西,看到纪平雨,眼前一亮:“喂,老四!过来搭把手!”
纪平雨瞥一眼那杂七杂八的东西,挑挑眉毛,直接绕了过去。
“他也太嚣张了!”那喊他的人气得跺脚。
“让他再蹦跶几炷香吧,”旁边的人冷笑,“等他那婊子娘走不了的时候,才有他哭得呢。”
“走不了?”
“你以为呢?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女人,也不是大太太二太太那样有身份的,带上岂不是给咱们添麻烦?就让她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
“怎么没用了,不还能卖了换钱嘛。”先前那人笑得猥琐又下流,“钟姨太那姿色,少说也能换个三袋米吧?”
“说少了,我觉得值五袋米!听说有的军爷‘旱路水路’都能走,要是把纪平雨也打包卖过去,让他们娘俩同伺候,少说也能换半个月口粮吧?”
旁边一人终于对这谈话内容看不下去了:“你们可小声点吧!小心纪四听见了找你们玩命。聊得这么起劲,东西都收好了?”
两人这才把更肮脏的话吞下,转身继续搬了起来。
纪平雨对这些一无所知。那话倒没说错,如果他真的听见那些话,豁出去也要把那两个碎嘴的家伙打一顿才能解恨。
偏院的小屋静悄悄的,里面黑着灯。纪平雨轻手轻脚推开门,刚开始还以为钟音在睡觉。但很快,他就看到了桌上那张纸。
“阿娘?”
没人应声。纪平雨走到桌前,点上蜡烛,将那纸摊开。
是钟音留给他的信。
纪平雨直觉这信上的内容不会是自己想看到的。他盯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似乎这不是一张毫无攻击力的纸,而是能顷刻间取人性命的利器。
再怎么抗拒也还是要打开。他最终用无比缓慢的动作将它展开在灯光下。
“平雨,娘不准备走了。”
“用这种方式告诉你这个消息,是无奈之举。你是个好孩子,孝顺,负责,娘知道你一定不会同意这个决定。然而娘心意已决,也不想与你在最后关头再起争执,于是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方式告诉你。希望你不会怨我。”
这是纪平雨熟悉的笔迹。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是认识的,可连在一起却好像怎么都读不懂。纪平雨不自觉的捏紧纸边,继续往下看。
“娘是个懦弱又无能的人。年轻的时候,学不会反抗,只会逆来顺受——被卖给别人的时候是这样,被你爹买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等到了纪府,还是那老样子,就任由所有人欺负到头上,连带着幼时的你也一起受委屈。若是当时娘稍微硬气一些,你定不会吃那么多苦。你的挣扎与委屈,娘一直都看在眼里,只是由于害怕,娘选择了逃避。平雨,在这件事上,娘对不起你。”
在纪平雨不曾注意的角落,钟音一直都默默关注着他。
所以她才会对纪平雨的“狐朋狗友”一清二楚。
的确,如果她当时能主动站起来反抗,或许可以将欺凌压在刚开始那个程度,而不是让纪平相认清“没人会管”以后,进行一次更比一次恶劣的欺侮。
但纪平雨对此没有丝毫怨言。
钟音的懦弱是她人生的悲剧造成的,纪平雨的委屈是家族里层层叠叠的等级观念造成的,说来还有几分相似。他觉得钟音可怜,仅此而已。
“逃难路上危险重重,纪家并不希望娘加入,这一点,就算不明说也看得出来。但娘不离开,不是因为纪家的不喜。”
“娘生在潞城,长在潞城,潞城是娘割舍不下的根,有着娘最为不舍的回忆。纪家与青楼是娘永远的噩梦,可除此之外,潞城还有许多地方。长胜街、庭芳园,这里的一切,都是娘深深眷恋的。”
“前半辈子,娘一直随波逐流,没有过选择,只浑浑噩噩跟着别人的安排前进。这一次,娘想选择留在潞城,哪怕是死,也想死在这片土地上。”
纪平雨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感觉。
他继续往下看,却在看清下一段第一行字的时候就浑身一颤。
“你与大少爷感情深厚,娘看在眼里。至于这感情里是否掺杂了别的东西,娘大致明白一些,可这个话题实在太难开口,因此娘一直没想好该怎么与你细说,就这么拖拖延延一直到了现在。”
“世事无常,不论你选择什么样的路,娘都不会反对,只是你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而选择,要活得通透、活得开心。娘对你,仅有‘健康平安’一项要求,若是可以,那就再加个‘幸福快乐’,至于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在刚与纪平鹤确定关系的时候,纪平雨曾想过很多次,被发现后会怎么办。而在这之中,他最为担心的就是钟音的反应,害怕她骂自己不知廉耻,害怕她不愿再认这个儿子,害怕她恶心又失望的眼神……
他独独没想过,钟音会将这轻轻揭过,然后告诉他,只希望他健康平安,幸福快乐。
娟秀的字迹被几滴水渍晕染,这写着留言的薄纸被重新叠好,然后与纪平鹤寄来的家书放在一处。
“钟姨太不走了?”曾氏有些疑惑。
“嗯,”纪平雨道,“我娘想留在潞城。”
曾氏面有担忧,而除曾氏以外,纪平相、纪二姨太和几位族老皆松了口气。
他们原本还在想,拒绝带上钟音,要怎么应对纪平雨的胡搅蛮缠。没想到钟音自己拒绝了离开,倒给他们省下一桩麻烦事儿来。
“走罢。”纪苓晖发话。
队伍缓慢移动起来,就在这时,哭喊又从身后传出。
是那些没被带上的姨太。
那几位姨太头发凌乱,妆也哭花了,就那么小跑着跟在队伍后面,想要依靠同情换取一个逃命的机会。
然而没人回头,也没人留步。只剩下逐渐体力不支的她们,在纪府的旧宅前哭泣。
“四哥的娘亲也留在家里了吗?”
纪平樨对这分别意味的含义还是一懂半懂,见纪平雨一直安安静静看向后面,就直接问道。
“不是,”纪平雨笑了笑,揉揉他的头发,“她是留在潞城,不是留在家里。”
纪平樨懵懵懂懂:“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潞城是她放不下的家乡,纪府是她逃不开的囚笼,留在潞城,她是愿意且快乐的。”纪平雨毫不顾忌身边还有其他人,直接这么说道。
“那四哥不会想娘亲吗?”纪平樨问道。
“会的,”纪平雨再次看向身后的街道,“……可既然她愿意如此,我就只会学着为她高兴。”
“没关系,”纪平樨费劲的抬高手,宽慰般的拍拍纪平雨的肩膀,“爹说啦,我们在外面待一段日子就回来,四哥耐心等等,很快就能见到娘亲了!”
小孩子的安慰看起来有些可笑,但包含着真切的感情,在这种时候,或许比什么花言巧语都更可贵。
纪平雨捉住他的手,笑道:“嗯,我也相信。不论相隔多远,只要都还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重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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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音的故事放不下了,全写上会有点拖沓,后面当番外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