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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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笑道:“如果公主殿下能看中我,那是我的荣幸。”
去病撇嘴:“又不是明堂奏对,舅舅不用这么滴水不漏。公主殿下可比舅舅大十岁。”卫青弹他脑门:“也没十岁这么多。而且公主殿下并不显老,比起当年青春正好的模样,更添了雍容气度。反而是我饱经塞外寒风,比起当年老相许多呢。”
去病内心悄悄的有些不乐。虽然之前谈及这桩可能的婚事,舅舅稍许有些忧郁,但现在细问下来,他也不是全然无意的样子啊。看来皇帝也不是随便乱点鸳鸯谱。回过神来他不禁暗骂自己:去病啊去病,既然舅舅心里对婚事也是暗许,你该替他高兴才是。嘴上打趣道:“哦,我听到了!舅舅,想不到你跟公主殿下,还有一段当年……?”
“当年……?当年……我为公主殿下牵马执旌,子夫姐姐为公主殿下侍宴讴歌。公主殿下将子夫姐姐与我举荐给了陛下。公主殿下实在是我们一家的贵人。就算公主殿下对陛下的提议不满意,婉拒了这桩婚事,我们对公主殿下也不可有丝毫的不敬重。”卫青叮嘱去病道,脑中却冷不丁回忆起当初和公主殿下相识的开始……
那时卫青还是个从平阳县生父家逃回平阳侯府寻求母亲庇护的少年。母亲把他送还父亲时,平阳侯还没有跟阳信公主结婚,整个侯府的经营状况一般,母亲身为侯府奴婢,早有一子三女,对于卫青这个意外到来的私生子,连带着养了几年已经有些艰难。再加上生父多少是个小官,总能庇护卫青脱离奴籍,于是便把卫青送还给了生父。
没过两年,卫青在生父那边过不下去,又自己跑了回来。正逢这时平阳侯与公主结婚不久,整个侯府经济大为好转,他们身为奴婢日子也好过许多。母亲看卫青灰头土脸的着实可怜,又兼那时府上也需新人手,便又收留了他。
稍微过上几年能吃饱饭的日子,卫青就如同寒冬之后饱饮春露的嫩枝,一下子抽条成的长大美丽的样子来。他和三姐卫子夫是兄弟姐妹中生的最美的两个。这样的美丽生在这样低贱的土壤中,也许生来就是要被采撷和掠夺的。
卫青还记得那天自己还在喂马的时候,被叫去见了公主的身边得脸的乳妪。那个老嬷嬷一脸挑剔的上下打量他,旁边侍女告诉她:“这就是那个卫媪的二儿子,他还有他家老三、老四,都不是老卫的种,也是在外面私通乱搞出来的,那边又不要,只能自己养着。”老嬷嬷恍然大悟的冷笑:“原来一贯是风流人物,裙带子松垮。”
看他一直任她们奚落,低头不语,嬷嬷觉得他脾气好拿捏,便让他抬眼,盯了半晌才道:“……不愧有个狐媚子妈。这双招子,也狐媚的很。”于是便让他把衣服脱光,打量身形与性器,满意之后,便带到水池边一阵泼洗,上上下下搓干净了,换了身新衣服,又回到嬷嬷旁边。这回跟嬷嬷一起打量他的是一个寺人。寺人同样挑剔品鉴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这模样前去服侍,也不算辱没了公主殿下。”“但需提前教导礼仪,以免要紧处失礼,反而冒犯了公主殿下。”
两人却不知他们认为“好拿捏”的卫青,此时正在用余光偷偷打量房间,寻思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什助他困兽一搏。但思及门口蹲着的几个膀大腰圆的恶仆,以及仍然要在府上讨生活的母亲一家,又不免有些灰心。
接下来数日,卫青一直没有被放回家。那个嬷嬷和寺人虽然动辄辱骂,但鞭打很有分寸,也没有冻饿他,反而教授了很多奇怪的知识。他们发现他天赋异禀,很容易性起,便教他怎么练习保持持久,硬而不泻,不能污染了贵人的身体,又要给贵人带来愉悦。又教他怎么用后穴吞吐器物,事前如何饮食以免谷道不净腌臜了贵人。
正当卫青耐心逐渐耗尽,准备不管不顾,杀人遁走时,却被告知可以回家了,等待公主殿下择日召见。临走之前,卫青问:“如果我不回来了会怎么样?”那嬷嬷仿佛第一次见他似的,仔细看了他两眼,笑道:“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平阳侯跟你母亲私通的时候被公主殿下撞见了。为了让公主殿下熄火,平阳侯将你们一家奴仆子全转给了公主殿下。如果这次你能哄得公主高兴些,对平阳侯也好,对你家也好,岂不是两厢得宜之事?”
是吗?卫青默默想。从小他就知道,人是因为有用才能存在。如果无用甚至有害,那就不会被群体接纳,最终沦为荒野之兽,丧家之犬。按照这个嬷嬷的说法,能够这般另辟蹊径,被贵人看在眼里,说不准还真是他们的“福气”。
回家之后,全家都有些愁眉苦脸。卫青一问才知,姐姐子夫被编入府上接待宾客的歌伎班。母亲不停擦眼泪,碎碎念叨是自己害了子夫,两个姐姐也在叹气。二姐卫少儿最近肚子鼓了起来,孩子他爸却不想娶她。再看看三妹此时处境,更是流泪叹息,母女姐妹皆是命薄。哥哥卫长子看气氛沉重,想开个玩笑:“说不定子夫以后还能有机缘带我们富贵一场,大家何必先作此悲声。”可惜家里几个女子没人笑得出来。他不由讪讪的转脸,看到弟弟进来:“卫青你这两天又野到哪里去了?”正当卫青想堆叠个什么说辞应付一下,他们几个又讨论起子夫的事来。
幸而一切比他们想象的最坏情况要好得多。子夫进了歌伎班,学习声乐、舞蹈,偶尔被打骂,但衣食气色都比此前好了许多。卫青也被公主殿下纳入了自己的仪仗队。卫家得此恩遇,既然一跃成了府上奴仆中头一等的存在。卫媪更不由暗悔自己此前怎么猪油蒙了心,跟平阳侯有了首尾,给公主殿下这么大的难堪,幸而公主殿下胸怀宽大,不与她计较。此后她逢人便夸赞公主殿下的恩德,称颂公主殿下是再圣明不过的主子。
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口中,公主殿下有着不同的样子。在平阳侯眼里,公主殿下尊贵又厉害,让他又敬又怕;在关爱公主殿下的乳妪口中,公主殿下是被丈夫羞辱的可怜人;面临可能的惩罚时,公主殿下是卫家人眼里的凶星;得到意外的善待后,公主殿下又成了卫家人口中完美的主人。在公主殿下的仪仗队小子们眼里,公主殿下是那云上的人,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淫对象。但在卫青眼中,公主殿下的某些样子,只有他自己见过。
不仅是那雪白的臂膀,堆云一般的头发,也不仅是那爽朗的大笑,或是狡猾暧昧的戏谑。而是第一眼见到他时,公主殿下眼中迸出的深深的怜惜。“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公主殿下说。以公主殿下之尊贵,何必与自己一个低贱的奴仆做戏,所以那份怜惜,一定是真的。卫青对自己说。
卫青成为了公主殿下宠爱的骑奴。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卫青会轻扶一下公主殿下的手,以免她被飘荡的裙裾绊住。公主殿下马匹被他喂的又肥又壮,马步驯的轻快优雅,出门访客时很有面子,经常得到别人礼节性的称赞。
连平阳侯也听说公主最近身边有个奴隶用的十分顺手。某日卫青在门外听见平阳侯对公主问起。公主笑答:“还要多谢夫君赠与佳仆。那个孩子正是卫媪的儿子,为人十分老实能干。”
“是嘛。”平阳侯诺诺不能答。出门时,狠狠盯了卫青几眼,一跺脚便走了。公主在门内幽幽叹到:“这就是曹相国的后人。希望襄儿长大以后不是这个样子。”她随后喊卫青进门:“阿青,真对不住,刚才图一时痛快,说不定以后还会害你被侯爷迁怒。”
卫青一笑:“能让公主殿下痛快一时也不错。”
不知是因为公主殿下出够了气,还是由于当初皇帝初登基第一次政治改革后发生一系列动荡,使得公主殿下无暇沉溺于与骑奴的游戏。总而言之,这就是卫青与公主殿下在平阳侯府上的最后一次单独对话。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春天皇帝拜访平阳公主府,仿佛还在昨日。他还记得当他被公主殿下叫到皇帝面前,公主殿下告诉皇帝他是子夫姐姐的弟弟时,皇帝饶有兴味的声音。
离开平阳府时,公主殿下对子夫姐姐笑道:“以后富贵了,可不要忘记我的举荐之功。”卫青当时想:公主殿下有没有话对我说呢?但公主殿下既没有看他,也无一语留下。
于是,卫青开始了又一次的漂泊。他也再一次明白,人因为有用而存在,因为无用而被舍弃。因为他的无用,所以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归处。
眨眼之间,年少时对公主殿下的那一点情丝就被回忆完了。卫青不禁微笑。在皇帝身边呆久了,脸皮也变厚许多,想想当年自己那么多愁善感,仿佛还有些难为情。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跟公主还是存有一丝缘分,不知这算是物归原主,还是久别重逢?
转头看去,身边去病已经睡着了。摸摸他头发已经干透,卫青蹑手蹑脚起身,将炉子挪到角落方才上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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