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律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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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二年末,新一年的岁首即将来临。这个时间点通常是少府最忙碌的时候。新年有很多宴会,很多大的祭祀活动,最近的一个即是正月上旬辛日的太一大祭。
去岁皇帝封禅泰山后没过多久,已故骠骑将军霍去病留下的幼子冠军侯霍嬗便去世了。皇帝郁郁不乐许久。后来大将军卫青安慰皇帝说,那是仙人回应了皇帝的祭祀,将冠军侯接到了天上。皇帝这才稍有展颜。他下令在甘泉宫修建了通天的高台,能在台顶眺望到两百里外的长安城,便于沟通高天之上的仙人。而马上到来的岁首太一祭祀即将在通天台上进行。
“传说大将军与从前的骠骑将军舅甥情深。现在骠骑将军的儿子死了,大将军就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看传言名不副实啊。”忙于祭祀准备的间隙,协律都尉李延年的副手突然感叹到。
李延年瞟他一眼,知他这话是为了讨好自己,却不想留下话柄,于是斥责道:“大将军如此尊贵,我等卑微之人岂可随便议论。”话虽如此,李延年内心却深以为然。皇帝用人如积薪,不管是朝堂之人,还是榻上之人。而谁又会喜欢后来居上者呢?
副手讨个没趣自是不提。少府众人最近一直在争论,这次祭祀所演唱的《郊祀歌》组曲,应该以哪一首为主?有人说今年滇王降汉,可唱陛下所作《天马》,以贺四夷宾服。李延年有些犹豫,觉得《天马》隽永有余,不够震撼;又有人说既然在甘泉宫祭祀,可唱《景星》,纪念元鼎年间得鼎。另一人反驳说还不如唱今年在甘泉宫得到灵芝后陛下命人创作的《齐房》。李延年觉得这几首都不足以成为组曲主角。一番争论后,他最终拍板,决定以《日出入》作为组曲的压轴,在日出前演唱。皇帝作词的《天马》则作为中轴。
少府精挑细选了七十名童男童女,日夜排练《郊祀歌》十九章,并马不停蹄的安排太一祭祀相关的一切流程礼仪,务必不要出现疏漏。没想到刚至新年,临到正月上旬祭祀前夜,领唱的男童突然倒嗓,将少府众人急坏了。
如此重大的祭典,领唱不是没有储备辅助的替换角色。但《日出入》此曲有很多高音,演唱者的音色、声高和声强都缺一不可。破晓之时,要将全曲的高潮传递到通天台下的皇帝与百官等候的竹宫中,原本的领唱李延年都觉得稍有勉强,更别提唱功次之的歌童。
有下属进言道:“及至黎明,百官文武估计都睡眼惺忪,大约不会注意最后的歌曲。”李延年却不认同。对于这些少府官员来说,祭祀典礼的礼制更为重要,音乐出不出彩无所谓,只要不出错就行。但对于乐府之长的李延年来说,典礼只不过让音乐被更多人听到的载体,音乐才是典礼的主角,也是他李延年本人的立身之本。
他轻抚胸口,咬咬牙说:“无妨,《日出入》领唱由我来。”说着,他清唱一句,声音竟与童子之声十分接近。
少府众人细思,竟觉协律都尉这一决定绝妙之极。若论唱功,乐府的讴者中技巧超过那些儿童的不知凡几,只是音色上缺乏孩童那种空灵动人的高妙。但李延年早年身受腐刑,还保持着变声之前的嗓音,只是平日为了显得有威严,都是压着嗓门说话。
无人知道,李延年此举下了多大决心。他自去势之后,常有心悸之症,近来已经很少全力演唱高音的歌曲了。当他在皇帝的床上,因为久违而难以抑制的快乐高声尖叫时,常常会想:“我李延年会死于此处吗?”
现在,身处竹宫,李延年又忍不住想:“我会死于今夜吗?”
太一大祭已经开始,皇帝与百官沐浴更衣,等候在竹宫。皇帝高高在上,独居上座;大司马大将军敬陪次席。九卿与其余两千石、千石等官员等依序排列。李延年坐在两千石席位的边缘,偷偷打量皇帝。
皇帝今年已将近五十岁,但他看起来比田间劳作一生的五十岁老翁要年轻多了。他的眉毛浓密,须发漆黑,一双鹰目在深深的眼窝中流转如电。他的脸上常带着意气风发的神情,嘴角噙着满不在乎的笑意,顾盼若飞,让李延年深深为之迷醉。下首的大将军看起来甚至比皇帝老些,身形清瘦,鬓边已有了白发,气质不似武人那么锋锐,显得文雅内敛,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但现在眼角已有了皱纹。
李延年有些羡慕的看了眼他的胡须便撇过头去。去势之后,他看起来总是比同龄人年轻些,别人虽有美髯,不过棘皮老翁罢了。若是自己死在今日,在陛下心中,必定是永远年轻的美人。
通天台上的歌声从黄昏便开始了。此时已过半夜。李延年默默观察听众神情,殿上公卿不少已露出了困乏之色,大将军刚刚似乎还不着痕迹的打了个盹。只有陛下一直兴致勃勃,时不时在乐句精彩处击节称赞。李延年算着顺序,等《天马》开始,他就要提前离席,爬上通天台为最后的压轴之曲做准备。
一曲歌毕,陛下突然召唤侍从,让他们在自己右边添个座位。一瞬间,竹宫内百官都清醒了起来,大家不由自主的望向大将军。大将军一愣,转头望向皇帝。皇帝对自己造成的局面十分满意的样子。他笑道:“这么重要的祭祀典礼,刚才大将军竟然差点睡着了。”大将军伏地请罪道:“臣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陛下继续笑吟吟的起身将他拉起,“快坐朕旁边来,众卿也可监督大将军,迎奉神仙,必须战战兢兢,心会神凝才是。”李延年看到太常似乎想起身说些什么,被皇帝扫了一眼又复跪坐了回去。李延年心下不由嗤笑:现在群臣都在对大将军行拜礼,也没见太常都挺起腰杆驳斥。今天皇帝貌似还找了个理由,皇后和作为副君的太子也留守长安,太常还有什么胆子大放厥词呢?
于是大将军就这么被皇帝拉到了身侧坐下。文武百官竟也见怪不怪。李延年一阵眼热。所谓的礼法、规矩,只不过是用来约束黔首的工具,在皇帝眼中不值一提。只要能获得皇帝的欣赏,出身奴虏也能擢升至万人之上,刑余之人也能位比两千石。皇帝看起来又是如此的念旧。李延年不由自问:因为音乐之才而幸运的获得皇帝赏识的自己,难道就能满足于协律这个位置吗?自己今晚真的要为那曲《日出入》而冒险吗?
正当李延年内心挣扎之际,《天马》开始了。弦月当空,众星闪烁,童子清亮干净的合唱从高台上飘下,歌唱着天马,歌唱着神明。歌曰:
天神太一赐福,天马飘然下凡。
与众不同的天马啊!奔驰流出红色之汗,
擦拭后仿佛鲜血。
这天马志趣洒脱卓异,性情落拓不凡,
它步伐轻盈踏轻云,穿过烟尘奔驰上天。
它放任无忌越万里,凡世之间无可匹敌,
唯有神龙才能做它的友伴。
那满心喜爱的华彩赞美,在李延年的变调下重复攀升,一叠更胜一叠,唱至情绪宣泄的高处,天边竟有流星闪过,一转眼又消失不见。从皇帝到百官都沸腾了起来。皇帝抚掌大笑,命再奏《天马》。通天台上的童子们似也看到了刚才的异象,第二遍唱时,歌声愈发昂扬了起来。
李延年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侧头看了眼皇帝,皇帝的手正虚盖在大将军的手上,似将他的五指当做琴弦,饶有兴致的和着《天马》的拍子勾抹。李延年忽有所悟,又感一阵艳羡,且为皇帝不值:大将军这个听雅乐新声都能睡着的武夫,能懂陛下为他作歌之心吗?
他心中一阵气盛,觉得自己选定的压轴,必然能胜过《天马》。就算今夜自己为此而死去,又有何可惜呢?
夏天刚刚过去,正月的夜晚并不是很冷。李延年爬上通天台,静静调匀呼吸,平复心跳。现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压轴曲《日出入》开始的前夕,万籁俱寂,只等放歌。台上七十名童子注视着他,台下皇帝百官聆听着他。李延年深深吸气,开始歌颂日神,歌颂天上的神明,也歌颂在世的神明,更是他李延年的神明。歌曰:
日出日落,何时才终穷?
时光岁月不与人的寿命齐同。
所以春天并非我要的春,夏天并非我想的夏,
秋天并非我盼的秋,冬天并非我念的冬。
宇宙辽阔如四海,人生短暂似小池,遍观物象才知道生命无奈。
我了解怎样才能快乐,只有独自驾驭六龙起航。
六龙的协调步伐,使我的心胸顿时爽畅。
乘黄乘黄,怎么还不下降,把我带到仙界之上。
歌声起调便高,后续乐句彼此竞逐,复又更高。童子们用自己声腔的极限烘托着他,推助着他。他将自己对日神的爱与憧憬注入歌声,又将童子空灵的声音,拔至更高之处。他唱的究竟是日神,还是追逐着日神的凡人?到后面竟已有些分不清了。
“乘黄!”李延年呼唤着这背负黄帝上天的龙马,他感到自己要上不去了。太一神啊!如果你真的怜惜我,就让我死在此刻吧!李延年感到一颗心子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眼前甚至闪过了一片白光。是到了天国吗?他一阵恍惚,甚至感到自己失去了意识。回过神来,却是太阳。太阳出来了。身旁的童子担忧的扶住了他。他活下来了。
李延年按住自己的心口,强忍住软倒在地的冲动。登台之后,开唱之前,他默默许下心愿。如果太一神怜惜他,就让他作为一个歌者,死在他最完美的作品上。如果太一神厌恶他,厌恶他的多欲,厌恶他的贪婪,那他只配做一个凡人,为自己凡俗的欲望去争斗,去抢夺!大将军有姐姐,他有妹妹;大将军有习武的外甥,他也有习武的哥哥。同是出身泥沼,他与大将军,又有什么差别呢?日神的光,眷顾所有人,为什么不能多眷顾自己一些呢?他注视着初升之日,不知不觉竟泪流满面。
台下竹宫殿内,文武百官犹自沉浸在流星的异象与日出颂歌余韵中。元封三年的岁首太一大祭就要结束了。临结束前,皇帝问百官,这次《郊祀歌》十九章新声,孰为最佳?百官一阵议论,有人觉得《天马》最佳,毕竟是天子亲作,歌唱时又降下流星;又有人觉得《日出入》最好,声动人心,让人犹自流泪。最后问及大将军,大将军说:“《日出入》最善。”他默默心想:歌声中有视死如生之意,确实感人肺腑。歌者也是个妙人。不过此言却不适合在皇帝面前说出。
皇帝也深以为然。于是将《日出入》定为此次颂歌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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