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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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在给皇帝剪指甲。
皇帝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比平阳公主的柔夷略粗,显出一种竹子般的劲瘦。他的指甲不能剪的太短,不然不足以保护指尖;又不能留的太长,不然会在攥紧时伤到掌心。他刚刚为皇帝剪完十指,现在正在用磨石细细打磨毛刺。
皇帝笑问他:“兀那喂马小子,你之前在姐姐府上打理马匹,可有侍候朕这么经心?”
卫青道:“侍候马匹比起侍候陛下,更有另一重的麻烦。马儿的指甲若是不修剪好,可是连路都走不顺畅。有时候看马蹄外面是个小黑点,顺着小黑点剜下去,就是个大脓疮。”
皇帝好奇:“你这么小小一个人,给那么大的马修马蹄,不怕马会踢你吗?”
卫青得意一笑:“马儿都很喜欢我,从来不踢我呢。”
皇帝逗他说:“朕看你不仅讨马喜欢,也很讨人喜欢。不妨干脆去势进宫,跟春陀一起伺候朕算了。”
卫青手上磨石稍顿了顿,换个指甲继续打磨,口中回复不停:“人奴之子,能够吃饱喝足不被打骂就够了。如果能跟春公公一起伺候陛下,也是青的福气。”
皇帝笑骂道:“贼小子说话不尽不实……”正说到一半,寺人来禀,说韩嫣在门口候见。皇帝笑容渐渐收了。卫青不语不动,磨完指甲继续帮皇帝抹手霜。皇帝短短的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又摆出微笑模样,对寺人道:“传。”
韩嫣进来,皇帝仔细打量他的脸,笑道:“王孙脸上的伤大好了。”
韩嫣也笑道:“多谢陛下赐药,一旬就好完全了。”两人没再在此事上多谈,其后的沉默便显得有些突兀。皇帝清了清嗓子,告诉韩嫣,不久后将在上林苑即将举行一场射猎,此次射猎名为射猎,实为演武。届时将请未央宫卫尉李广将军作为裁判,将身边骑郎分为两队模拟对抗,李当户与韩嫣各领一队,向皇帝展示骑射战阵功夫。
“李当户这个提议很有意思。”韩嫣默默品咂李当户这套组合拳,深感来者不善。但此次韩嫣已有了准备,又岂会畏惧他手段。“嫣自当奉陪,定不会让陛下在李将军面前丢脸。”
皇帝抚掌勉励道:“朕期待王孙一展长才。”
韩嫣同皇帝的对话从没有如此冠冕堂皇过。两个人说到后面,彼此都感到有些没意思起来。一时间殿内只听到卫青收拾指甲刀、磨石、手霜等小物件的动静。卫青膝行下榻前突然开口:“陛下还是要仔细掌心伤处,刚才青仿佛还看到有些许瘢痕。”
“什么瘢痕……”皇帝一脸莫名的看着自己手心,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住了嘴,拢起手仿假装若无其事的放在膝上。韩嫣一阵不快,这奴仆子才跟了皇帝多久,看李当户奚落自己,也跟着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了起来吗?他也懒得管那个溜出去的奴仆子,冲到皇帝跟前,扳开他的手心盯着看。却见皇帝手心什么都没有,没见到自己想象中的吮吸爱痕,只有鱼际上一点点弯月似的白痕,仿佛攥紧拳头时指甲戳伤的痕迹。
皇帝看韩嫣一脸着紧的看自己的手,脸微微红了起来。韩嫣也很快想到,那日弟弟说李当户打了自己后,皇帝虽面上若无其事,私下却并非毫无动容。韩嫣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感动,只是有点想笑。
韩嫣想:虽然我被李当户殴打,在一百个同事面前出丑,你也不帮我说话,还赞扬那李当户勇武;但你偷偷担心我担心得抠破手心,我还是该感激涕零呢。但韩嫣早已不像以前那样七情上面。他低下头,伸出另一只手,默默包住皇帝的手:“陛下手上是那天弄伤的么?即使担心嫣,也不能折磨自己呀。”关切的话说了两句,韩嫣自己也有些动容,仿佛此前那个以皇帝喜为喜,以皇帝忧为忧的韩王孙又回来了。
“王孙,那日是朕对不住你。”脉脉的气氛中,皇帝也顺势说出了酝酿多日的道歉之语。两人执手唇合,顺理成章,在榻上温存了一番,直到日暮西斜方止。云雨既歇,皇帝侧倚在榻上,望着韩嫣躬身退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复又伸出自己的手,盯着掌心看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久后, 到了上林演武之日。作为裁判的李将军出题,将演武时将皇帝身边的骑郎分作对抗双方。李当户作为骑郎之首,首先挑选一百人;韩嫣统领剩下一百人,但对战时拥有身处高地的地形优势。对战时所用武器,剑不开锋,矢不上镞,仅在武器上涂抹不同颜色的灰粉以示杀伤。李将军又各遣两个手下校尉带着亲兵跟随对战双方,监督杀伤判定。
自从那日殴得韩嫣遁走后,李当户便接手了韩嫣对骑郎的训练计划。这批骑郎们本就身强体健,又经韩嫣打下骑射基础,李当户骑射亦佳,又对他们推食解衣,很快,骑郎伍卒们训练已有小成,他们凝聚在李当户三兄弟身侧,不似从前那般一盘散沙。
看着李当户将那些长大勇健的猿臂儿挑走,韩嫣再看看自己分配到的骑郎,多是骑射操练表现稍逊之辈,更有韩说、卫青这种未长成的少年。虽然己方身处高地,高地坡度并不甚陡,也没有提前准备防守器械,注定双方只有对攻一途。
他召集几个相熟的骑郎询问对策,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语中都透出为难之情,显然对李当户的武勇有所畏惧。韩嫣双眉一竖,气恼道:“兵对兵,将对将,呆会李当户由我来对付。”卫青跟着韩说混在讨论圈边缘,看韩嫣唱独角戏,大伙还是气沮,想了想开口道:“小子我虽年幼,没被优先挑中,也很是羞耻,这回定要跟着韩大人好好表现,让陛下见识我等本事,让李大人知道他看错了!”韩说连忙出声帮腔。几个骑郎看几个最小的都在表态,一时不由鼓起几分气势,纷纷表示要奋勇作战。
于是军心初定,韩嫣便定下策略,充分利用地形优势,敌方进入百步就开弓放箭,两到三次轮射后,轻骑再冲锋下山接敌。没料到临战之时,李当户摆了个锥形阵,自己一马当先,立于锥尖,一手擎盾一手舞剑,顶着箭雨仰攻。后续队伍跟着他一道打马上山,没多时便冲进五十步内,此时他的队伍依照判定已减员四分之一,但骑兵冲势已起,箭矢仍足。韩嫣当机立断,带领百骑冲杀下山。两部微型兵马在半坡混战在一处。
皇帝与李将军立于车上观战。皇帝看得不明所以,只觉得打得热闹;李将军却看得分明,由于韩嫣冲的仓促,仅有部分兵力在与他长子这部接战。虽然总体李当户兵力偏少,局部接战处反而是他这边兵力占优。李当户与韩嫣战作一团,没一会儿双双滚鞍下马,被监战校尉判定为减员。后面次子李椒立刻接过指挥权,三两下便将接战的韩嫣部先锋杀散了。
此时韩嫣部后方数骑这时才将将赶到战场。李将军本以为韩嫣部这数骑姗姗来迟,乃是怯战,细看下却发现他们稍稍绕了个弯,直击李当户部左侧翼,其中一马当先的乃是个小将,骑术极好,下山若飞,可惜气力不足,别人拿弓箭,他掏出个弹弓,泥弹沾着灰粉,一弹直中李椒胸口。看别人箭来,他又极敏捷,远远纵马躲开了去。
韩嫣部侧击这数骑,虽然也给李当户部造成不少杀伤,最终还是被掉过头来的李当户部团团围住。至此胜负已分。李当户与韩嫣随后慢慢收拾部属,安抚马匹,整理仪容,安顿伤者,然后列队接受皇帝与李将军检阅。
皇帝请李将军点评两部微型军队的作战得失。李将军盛赞双方勇力敢战,复责双方弓箭使用并不精准,需加强练习,又赞几个小将骑术过人。一番花团锦簇之言,除了韩嫣暗暗撇嘴,竟说得人人欢喜。皇帝龙颜大悦,赏赐李当户与韩嫣每人一套簇新铁甲;李广所点名作战英勇者如李椒、公孙敖等每人一副精制良弓。最后皇帝对那使弹弓的小儿卫青说:“你马术虽好,泥弹可打不死人。”于是赏了他一盒足金弹丸。
演武过后,近臣们看到皇帝对韩嫣的宠信一如往常,并没有因为李当户的谏言有所改变。但韩嫣自己却常感失落。韩嫣不是没有见过天才,皇帝本人就是一个天才,过目不忘,聪明敏锐,意志坚定。但他是皇帝,是天子,被天眷顾,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在同样的舞台上,即使那个既不识字,也无勇力的奴仆子卫青,也比韩嫣表现的更夺目——不论这份夺目是缘自天赐的运气还是天赋的明睿。可是不管别人如何表现,韩嫣自己却还没有蒙昧到无视自己的平庸。没有什么比明白自己的平庸更令人失落的了。
这份失落扩大了韩嫣的内心的空洞,以至于在和皇帝上床时都忍不住走神。当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情事上,韩嫣看到自己的手指不知不觉移动到了皇帝臀瓣,正试图伸入后穴。皇帝停了手上动作,一脸不爽的瞪他。
韩嫣发现自己只是下意识做出了心底早就想做之事,他也不收手,反而又摸了摸皇帝的穴口,笑道:“陛下,你要不要试试用后穴,这么舒服的事,嫣独自品味了这么些年,也该早点劝陛下尝试一下。”
皇帝危险的眯起眼,盯着韩嫣似讥嘲又似含情的双眸,也笑了起来:“王孙你想在上面吗?朕可不会让处男上朕。当初朕上你之前,可是跟好几个宫女先试了试。”
韩嫣收回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喃喃道:“陛下为何对我如此残酷……”
“朕倒以为自己已足够耐心——毕竟王孙与朕从小相伴,情分不同寻常。”皇帝说着,漫不经心的吻上他的唇。
两人度过了一个乌云骤雨的暮春之夜。云消雨散后,韩嫣回到自己帐中,辗转反侧到清晨。这两天连日狩猎着实累人,弟弟韩说还在熟睡。韩嫣身心俱疲,反而清醒,披上外袍起来散步。行至营地边缘的小溪边,韩嫣看到一个熟人,那个狡猾的小童卫青,正坐在溪边钓鱼。他看到韩嫣过来,唤了声韩大人,又扭头去盯自己鱼竿。
韩嫣记得初见卫青时,他总将自己的头发梳成总角,还带几缕留海,显得十分童稚。现在钓鱼时头发向后束了个单髻,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秀丽的眉眼随之突显出来。他笑的时候很有感染力,即使韩嫣不大喜欢他,也时常不知不觉被他带得一同微笑。此时面无表情的盯着鱼竿,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种锐利之感。
这个小童跟皇帝上过床吗?韩嫣忽的想到。以他平素的狡猾,自己问是问不出来的。韩嫣心中一动,突然上前,捉住小童的下巴,对着那薄唇吻了下去。小童先有些吃惊的样子,随后放松下来,任由韩嫣的舌头在他口唇中扫荡。
嘴唇分开。韩嫣已得到了答案。他刚要说什么,小童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慢慢拽动钓线,提起鱼竿,缠斗半刻,从溪水中钓起一条大鲤鱼。韩嫣拿起抄网,帮他将鱼接到旁边的鱼篓里。“谢谢韩大人。”小童不复刚才端肃模样,笑嘻嘻的看着鱼篓,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是该谢谢我。”韩嫣似笑非笑的说。小童目光闪了闪,将鱼竿放在一旁,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丸递给他。韩嫣本以为是皇帝赏他的那盒金弹丸,没想到这枚金丸似被摔的有些扁,外表也比内造之物粗糙很多。韩嫣把玩一下,突然想起,这竟是自己几年前在城外打猎用的金丸。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见过韩大人,当时还跟一帮小伙伴追着大人拣金弹。”小童笑道,“后来我将金弹带给阿母,却被哥哥抢过来扔到地上。哥哥责骂我:你难道是乞丐吗?”
他沉默了一下继续道:“所以韩大人说我该谢谢你,但事实是,大部分人并不会因为接受了韩大人的馈赠而感谢韩大人。”
“那你为什么还留着这个金丸呢?”韩嫣凝视着这个扁圆的金丸。卫青笑了起来:“它金灿灿的,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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