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村里的人怎么说你母亲,我希望你只相信自己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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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霁心中一跳,下意识一挣,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人重心一偏,林琅用手护着他的头,顺势将他压在地上,埋头将他吻得更深。
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撕咬般的舔吮,发了狠地席卷着他唇齿,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下去。方霁胸腔内的空气越来越少,头已不能再低,不由伸手去推。林琅察觉到他的推拒,心里蓦地一颤,一把抓住他手腕,抬起头紧紧盯住他的脸,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方霁终于得以呼吸,只觉自己脸上全是他的口水,脸上一热,斥道:“你是狗吗......唔!”
他话音未落,林琅又俯身堵住了他的唇,毫无章法地啮咬了一阵,唇舌间忽地尝到一抹腥甜,林琅眼神一变,终于松开了他,低头一看,见方霁的下唇已经被他咬破了,洇出一点血,心中猛地一跳,连忙伸手去抹,颤声道:“抱......抱歉,我......”
方霁趁机推着他坐起来,喘了一阵,抬眼盯住他的脸,忽地笑起来,抬手揩去他唇边沾着的血,说:“你也流血了,这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撞得我牙都疼,可不能怪我啊。”
林琅愣了楞,这才觉出唇上有些疼,又细看他的脸,见方霁没有生气,不由也笑起来。
方霁觑着他的脸,问:“你还生气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
方霁愕然道:“你没生气?真的?”
林琅脸上笑意渐渐敛去,默然半晌,沉声道:“我本来已经习惯了这样,方霁。只有我爹,只有他能提醒我,让我想起来我还是个人。一辈子照顾他,给他养老送终,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但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他顿了顿,眼中透出黯然:“是我自己想要你留下来,抱歉,之前我没资格朝你发脾气,我爹常说我是个烂人,可能我就是吧。”
说着,他垂下眼,一时没敢看方霁的表情。
四下里静了一瞬,林琅眼盯着膝,只觉那静寂一点一点压住他的心脏,令他透不过气。
地上人影一晃,他身子一歪,是方霁贴了过来,偎着他伸出一指,指着远处道:“林琅,你看那儿!”
林琅楞了楞,抬眼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起伏的山峦被夜染成浓浅不一的墨,突兀地插进天穹,月光泻下银白清辉,几点淡白的星散坠在被群山圈起的天空中,方霁仰头望着遥遥天际,忽然说:“林琅,你去过山的另一边吗?”
“......没有。”
“那么,你愿意到那边去看一看吗?”
林琅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没必要。”
“我知道,是你爹不让你走,你还要照顾他到死。如果没有他,上阳村不会接纳你,你也失去了做人的意义,是不是?”
林琅抿了抿唇,没接话。
“这是他们的期望,还是你给自己造的逃路?”
他话音一落,林琅脸色倏地一白。方霁看着他的脸,接着说:“一年前,方晴她还在上大学,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她那时候工作不好找,自己性子又要强,就瞒着家里一个人去了南方,后来就没了消息......直到去年年底,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只报了方晴的名字就昏了过去,医院的人接过电话,给我报了他们那里的地址,等我赶到的时候,医院已经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他躺在ICU,身上插了一堆管子。大夫说他骨头断了十多根,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晕死过去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字条,已经被他的血和汗浸透了,上面写着我的手机号,但我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方晴的字迹。”方霁顿了顿,一字一顿道:“林琅,她也不属于这里。”
林琅眼神一变,愕然盯住方霁的脸:“你......什么意思?”
“林琅,哪怕只有一次,你心中也有过这样的猜测,是不是?”方霁凑近了些,紧紧盯住林琅的眼:“你看着方晴,就知道你母亲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不管村里的人怎么说你母亲,我希望你只相信自己的眼。”
林琅的心猛地一跳,一阵风在他眼前倏然掠过,夹着草木的清香,恍惚间,旧时的记忆又浮在他眼前了。
照旧是一方凄清的院子,他坐在树荫下的一只小凳上,脸上映着浮动的树影,一只手掐着一截树枝正在掘地上的蚂蚁洞。
“嗳!小孩!”
院门没关,几个半大小子站在院前的土场上,伸着脖子朝里张望,打头的一个胖子手里捏着一把糖,朝林琅挥了挥。
林琅循声抬起头,糖纸的颜色在他眼前一晃,花花绿绿的颜色,似是雨霁的初虹,绚烂地让人移不开眼,他的目光瞬间便凝在那胖子的手上,失了魂一般走过去。眼睛直勾勾看着糖,指头放在嘴里吮着,却没开口要。
胖子见他上钩了,挤着眼一笑,向后一背手,将糖果藏在身后,对他说:“小孩儿,你娘有疯病!你知道不?你要是知道,这糖就是你的了!”
他这话一出,其他的孩子都大笑起来,林琅抿了抿唇,听不懂他们话中意思,但从他们的表情里隐约觉出这不是什么好话,便鼓着脸道:“呸!你娘才有疯病!”
“这小屁孩懂个屁,看着疯子长大,肯定觉得别人才疯!”胖子身后的一个小子向着他家窗子一指,说:“我说小孩,你回头看看你娘那个鬼样子,你爹晚上办事的时候不会被吓死吗?!哈哈哈!”
林琅循着他的指头一看,只见母亲缩在床角的阴影处,蓬散着枯草般的乱发,面色灰白,深凹的眼窝里黑沉沉的,眼底似不见底的深潭,破旧的被子里伸出两条瘦削的臂,如干枯的柴,与从破洞里掉出的烂絮混在一处,皆是蜡黄颜色。
他一怔,心里莫名地有些发虚。耳畔传来孩子们的嗤笑,他一时恼羞成怒,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嘴唇颤了颤,却也寻不出回击的话,索性大喊一声,捏起拳头便朝胖子扑了过去。
胖子睁大了眼睛,颇为惊异地吹了个口哨,横跨两脚站定,只伸出一臂便轻松钳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掐着他的脸蛋肉狠狠一拧。
林琅疼得一咧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孩子们见他这幅模样,纷纷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正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忽从不远处响起:“你们几个小兔崽子干啥呢?讨打是不是?”
笑声戛然而止,孩子们循声一看,见一个汉子黑着脸朝他们大步走过来,登时吓得大叫一声,惶然作鸟兽散。胖子也吓了一跳,松开林琅要跑,可没料他竟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腕,抱着胳膊死活不撒手。胖子一时急了,下了死劲儿将他狠狠一推,腕间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一块沾着血的皮肉连同林琅一齐脱离了胖子,胖子捂着血淋淋的手低骂了声,转身便跑得没影儿了。
林琅打了个踉跄,身体向后一仰,眼看就要栽倒,下意识闭上了眼。然而预想的疼痛却没到来,一只大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他后背,随即他身体腾空,猛地睁开眼,只见父亲山一般的身影抱着他,仿佛那天空也是被父亲的背脊撑起来的,他眼睛倏地一亮,揽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喊了声:“爹!”
林强笑起来,单手稳稳当当托着他,随手带上院门,大步流星地往屋里走。
那石像般的母亲听见动静,眼珠略略一转,目光落在林强身上,她眼睛倏地瞪大,嘴唇颤抖着,先是疾喘了两声,随后嘶声尖叫起来,抬起鸡爪般的手,开始狠命地扯自己的头发。
林琅身上一抖,连忙挪开目光,双臂紧紧环住林强的脖颈,将头埋在林强肩窝。
林强蹲下身,想将他放下来,然而林琅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林强捉住他肉乎乎的小手,将他慢慢地扯下来,温声道:“阿琅,去院里玩会儿,把门带上,你娘又发疯病了,我同她有话说。”
林琅看着林强,虽然脸上不情愿,但还是很乖地一点头,依言出去了。他心中忐忑,紧紧地关好屋门,坐在树荫下的小凳上,继续着他掘蚂蚁洞的事业。
忽然间,屋子里传来母亲更为凄厉的哭喊,咔嚓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打碎了,紧跟着便是父亲的咆哮,他赶紧扔了树枝,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
惨叫,抽泣,恫吓的声音糅杂起来,透过指缝刺进他的耳膜,他霍地从凳子上立起来,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那些声音才停下来,林强打开门,从屋内走出,黑脸上透出一点红,眉眼间充斥着暴戾之色。
屋门半敞着,林琅透过门缝向内一瞥,只见母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只手搭在炕沿,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将地上洇出一大片红。
林琅瞳孔一缩,失声发出一声惊叫,林强循声一望,见他缩在院子里的一角,不由失笑,他大喇喇地在小凳上一坐,叫狗似地朝他一招手。
林琅脸色发白,惴惴地望着他的脸,没敢过去。
“阿琅,过来!”他点上一支烟,在氤氲的烟雾中看他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不由笑起来,高声说:“我又不打你,你怕个鸡儿!”
林琅咽了口唾沫,很小心地走到林强身前,垂着头顺下眼,仿佛犯了错误似的在他跟前站定。
“咋这么怕我?”林强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歪着头凑近他的脸,佯怒道:“说!你瞒着我做啥坏事了?!说了我好罚你!”
林琅脸色瞬间惨白了,拼命地摇头,颤声道:“没......没有!”
林强大笑起来:“我的傻儿子!”说着,又抬手扳着他的下巴迫使他看着自己:“阿琅,你娘总是发疯,还朝你发脾气,打你,是不是?”
林琅眼中透出茫然,抿着唇没说话。
“没事,告诉爹,爹这不就来给你撑腰了么?”
林琅咽了口唾沫,觑着林强的脸色,嘴唇颤了颤,说:“她有时候......生气,但是......没打......”
林强脸色一沉,林琅立刻住了声。
“没打?!那怎么可能?!她那个疯婆子,你跟她天天住一起,她怎么可能不打你?!”林强扳着他的肩,狠狠摇晃了一下,厉声道:“说!那疯子是不是打你不让你说?跟我你还不敢说实话?!”
林琅眼神一动,他看着林强阴沉的脸,第一次说了谎:“......打了。”
“我就知道!”林强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她对你一点儿都不好,是不是?!”
林琅依旧是紧紧盯住他的脸,很低地答道:“是,她不好。”
林强盯着他的眼睛,又问:“给我说说,怎么不好?”
林琅想着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很小声地重复:“她......发疯,还骂我......打我......”
“那你喜欢她吗?”
林琅摇了摇头,林强笑了笑,将他揽得更紧了些:“没事,爹同你是站在一边的,我知道那疯子对你不好,可是爹在城里工作太忙,顾不上你,很久才回来一次,阿琅,你恨不恨爹?!”
林琅骇得一抖,忙用力摇了摇头。
林强笑起来,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一股脑地按在林琅怀里。
林琅瞪大双眼,下意识伸手去接,看着胸前满是彩虹一样的颜色,一时呆住了,半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
林强剥开一颗,塞到他的嘴里,柔声道:“好孩子,这些都是你的,吃不了的放你口袋里藏好了,别给那疯子看见,她看见可要抢的!”
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林琅眼睛一亮,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不自觉贴紧了林强,又低垂了头,很是腼腆地将双手向父亲胸前一推,低声道:“爹,我吃一个就行了,你吃......”
林强大笑起来:“阿琅,你老子多大个人了,早就不吃这些了!”
林琅脸色微红,将头垂得更低了。林强抬手揉了揉林琅的头发,问:“喜不喜欢爹?”
林琅鼓着脸,重重地一点头。
“好孩子,以后你娘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有法子治她,好不好?!”
林琅楞了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林强在的几天,母亲的疯病似乎更严重了,直到村里忽然来了一通电话,林强脸色很不好,收拾了东西便匆匆走了。
林琅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林强逐渐远去的后影,眼里含着泪,后悔自己都没有好好跟父亲告别。
下一次,不知该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母亲和林琅,一阵默然的静寂,林琅有些局促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莫名地心虚,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然而她却似乎好起来了,梳洗了头发,用发绳松松扎着,她抱着林琅折了一段细长的柳枝,在早春的风里,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林琅,林是树林的林,两个木合在一起就是林,琅是洁白如玉的意思......”
她握着林琅的手,一笔一划地在地上描摹,林琅看得仔细,不一会儿便能歪歪扭扭地写出来了。
母亲看了看,笑起来,柔声道:“阿琅写得很好!”
林琅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笑,那一瞬间他也是第一次觉得,母亲是很美的。
他和母亲的对话很少,多半是母亲问,他答。但这一次,她的夸奖令他感觉轻飘飘的,他低垂着头,有些羞涩地开口问:“娘......那秋字怎么写?”
母亲一愣,脸色倏地一沉。
如果此时林琅抬头看见她的表情,一定会闭上嘴,然而他没有,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秋天的秋字!我也想学娘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后背忽地一重,是母亲将他一把掀了下去,林琅毫无防备,狼狈地滚到了地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上登时火辣辣地一阵疼,可他根本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娘,对不起,我......我错了......”
母亲已从凳子上站起来,她满眼嫌恶地俯视着他,像是在看足底的一只虫,她红着眼睛,周身不住地颤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半晌过后,终于发出一声怒吼:“滚!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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