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踏进去,黑色的雪裹住了她残破的身。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雪是那样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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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琅吓得立即噤声,踉跄着爬起来,一路绕到了后墙的阴影里。
哐的一声,屋子里传来一阵摔打东西的巨响,仿佛是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林琅抱膝将自己蜷成了一团,头埋在膝间,直到屋门砰地被带上,声音才停歇下来。
他似乎才觉出身上疼得厉害,低着头,小心地吹着擦出来的红痕,伸手一点点揩去衣服上的灰。
院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孩子们的窃笑声远远地响起来,林琅阖上眼,尽力去忽视那些声音,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倦极了,头一歪便沉沉地睡去。
他学会了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尽力降低存在感,再不敢和她多说一句话。有时实在饿得厉害,他便用手紧紧地按着肚子,舔舔干裂的唇角,恍惚间,他又记起了舌尖上残存的一点甜,眼前似乎有父亲的影子一闪,然而很快便消散了。
一个落雪的冬日,瓦楞和枝条上已浅浅地积了一层雪褥,林琅照例缩在墙影里,歪着头,茫然地盯着窗外铅灰色的天,腹中干瘪,他有些目眩,只觉得头顶的天阴沉沉的,似乎要落下来,一时胸口竟也有些发闷,至于难以呼吸了。
忽然间,他听到踏雪的步声从院中由远及近地传来,如冬眠初醒的小兽慢慢地挪动了头,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日夜思念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手上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跨着缓慢而摇晃的步子进了门,林琅眼睛倏地一亮,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径向他扑过去:“爹!”
林强一愣,低头瞅了眼林琅,满是血丝的眼中半点笑意也无。
林琅对上父亲的眼,身上莫名地一寒,还未成形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惴惴地缩了手,再没敢说一个字。
眼前的林强仿佛变了个人,衣衫褴褛且凌乱,脸上似乎罩着一层阴云,周身都散发出浓重的烟酒气。
母亲又开始尖叫了,声音尖利地几乎要将他耳膜刺穿。林强眉头一皱,转头死死盯住母亲,眼中满是阴鸷:“贱货!给我闭嘴!”
她却置若罔闻,手插进头发里不住撕扯着,竟生生扯下一块沾着血的头皮,然而她似乎已经失了痛觉,依旧疯了似地扯。
“贱货!头痒了是不是?好!好啊!”林强双眼通红,唇边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我帮你!”
哐的一声,林强甩手将行李扔在地上,大步朝她冲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便往墙上砸。
一下,两下,三下......
不多时,漆白的墙面上便洇出了一块块血渍,她起先还嘶喊,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微弱,再之后便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只剩下头骨砸在墙上发出的沉闷钝响。
“爹!”林琅吓懵了,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
林强没听见,依旧按着她的脑袋往墙上砸,母亲的身体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两条胳膊软软垂在身侧,随着一下下的震动不住地摆动。
“爹!”林琅冲上去,揪住林强的衣摆,带着哭腔喊:“她要死了!”
林强动作一顿,头极慢地一转,盯住了林琅的脸,眼中满是戾色。
林琅骇得一抖,却咬着牙没逃,壮着胆子小声地哀求:“爹......她知道错了,我叫她给您道歉,别打了行不行?”
林强冷冷地盯着他的脸,忽地一笑,手上一松,母亲软软倒在床上,整个人如一滩烂泥,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林琅心中一紧,不知母亲还有没有气,正要探身看时,衣领忽地被人揪住了,他脚下一空,是林强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林琅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抱住林强手臂,双脚在空中一蹬,一下子踢在了林强胸口。
林强闷哼一声,淬了毒的目光死死盯住林琅的脸,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林琅的脸被打向一边,他眼前一花,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涌了上来,激得他整个人痉挛似地抽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剧烈的干呕。
林强冷哼一声,甩手将他向地上狠狠一掼,骂道:“你个白眼狼!他妈的忘了自己姓啥?吃我的喝我的,胳膊肘反倒往外拐了!”
林琅后背重重磕在地上,脑袋嗡的一声,疼得他几乎要下泪,然而他不敢哭,只是下意识拽住林强裤脚,哀声道:“爹!对不起,我错了......啊!”
他话音未落,林强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骨头痒了是吧?!老子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谁是你老子!”
雪下得更急了,天色也愈发阴晦,一片雪花轻轻落在覆雪的枝条上,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咔的一声,枝条应声而断。
林琅半睁着眼,侧躺在地上,看窗外的天慢慢变成血红。
夜幕降临,黑暗吞并了一切。头脑昏涨得厉害,眼皮开始发沉,他阖上眼,身上疼痛牵着将坠的意识,令他久久不能入睡。
耳朵贴着地面,他听见脚步声渐近,一只冰凉的手贴着他的脸,擦过他脸上半干的血渍,轻微的颤抖顺着那人指腹传了过来。
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是鬼一般的脸,额角开了一个血洞,血顺着乌黑的眼眶淌下来,将前襟都染成了一片猩红。
那张可怖的脸似乎在盯着他,泛着紫黑的唇颤了颤,终于吐出一声:
“阿琅......”
说着,眼眶里淌出一痕血泪,顺着她的脸汇聚在下颌,终于滴在林琅的脸上。
林琅眼神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没有。就这样静静看了他片刻,她一手撑着床沿,摇摇晃晃站起身,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
于刹那间洞见了死的归途,她的眼神转为清明,那张鬼一般的面孔终于绽出一个笑,她转过身,一径走出门。
整整一坛酒灌进喉咙,不辣不冰,只有生铁一般涩而腥的血味。于漫天风雪中孑然而立,茫茫冻天之下,她看见了自己的家,门半阖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片。
她踏进去,黑色的雪裹住了她残破的身。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雪是那样的温暖。
她不再疼了。
再也不会疼了。
......
风呼啸着,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裹着雪片飘然而至,落在林琅的伤处,灼痛感随着雪花渐渐消融,他阖上眼,终于坠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而起了一阵扰攘。他猛地睁开眼,见窗外已透出熹微的曙色。他心中一跳,连忙直起身,身上忽地一痛,下意识扶住床沿,触手却是一片冰凉,他抬头一看,床榻上一个人都没有,只余被褥和墙上一片触目的猩红。
昨日发生的种种在他眼前一掠而过,他的心狂跳起来,踉跄着站起身。就在这时,院中忽传来林强的怒吼:“操!老子的酒!”
他呼吸一滞,顾不上身上疼痛,扶着墙,踉跄着朝门外奔了过去。
四下都覆着雪,白皑皑地淌着日光,发出刺目的光闪。他眯起眼,低头一看,只见杂沓的泥脚印自院前土场一直延伸到各处的山野。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村民拢在一处,又三三两两地散开,向着山林中疾奔而去。
“阿秋!”
“跑哪儿去了?!”
“等逮住了就砍了她的脚!他妈的冻死老子了!”
他心里一紧,咬牙追了过去。
“这儿!在这儿!”
“我靠!都他妈梆硬了!”
“晦气!晦气啊!”
......
人流错错落落地顺着一处聚拢而去,雪白的山野上压出一道湿泞的路,林琅踉跄着赶到时,人群已层层叠叠地围成了一道肉墙。
他仗着身量小,矮身从人腿的间隙中钻了进去。汉子们的手都插进雪中,似乎是在掘什么东西,他一时半会还未看清,一个汉子忽抓着那东西的一角将它猛地提了起来,透过蒙蒙的雪雾,他窥见一张倒挂着的鬼脸,额角上凝着一大块暗红的血斑,双眸阖着,眉梢挂着细碎的血色冰晶,蓬草一般的发向下直挺着,如植物腐黑的根系,直插入冰封的大地,紫黑的唇角微向下勾,竟还含着一抹微笑。
林琅脑袋嗡的一声,周身的血液似乎也被这冻天所凝结,双膝一软,一头栽了下去。
“晦气!晦气啊!”
......
“林琅?林琅?!”
林琅眼神一变,过往片段在他眼前崩碎消逝,一片坠着疏星的夜空重新在他眼前展开,一时呆住了。
他看着那星空倏地一晃,泪顺着他的脸无声地淌下,正要落下之时,忽而被一只手接住了。他一怔,转过头,对上方霁的眼。
方霁盯住他的脸:“怎么又哭了?”
林琅垂下眼,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思绪被拉回现实,半晌才道:“我娘的死,不是意外......是自杀?”
“我想应该是。被人绑到这里,被你父亲买下,逃不出去,实在没路可走,只能选择这种方式解脱了。”方霁看着他,说:“林琅,你不要怨她,一切起因在你父亲。”
“她......被谁绑到这里?”
“人贩子,”方霁顿了顿,沉声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林琅一怔,愕然盯住方霁的眼。
方霁垂下眼,没有接话,林琅嘴唇颤了颤,终于没有问下去。
方霁话锋一转:“林琅,山的另一边,也有你的家。如果你跟我走,我会托人帮你找到你母家,一直到你安定下来。”
林琅眼神微沉,将目光投向远处茫茫的山,没有说话。
翌日一早,方晴刚洗漱完,就听门外响起一阵扣门声。拉开门一看,见方霁站在门外,对她道:“阿晴,出来吃饭了。”
方晴一怔,目光越过方霁的肩看向林琅,林琅正低头将三份餐碟摆在桌子上。方晴愣了一瞬,旋即扑上去一把抱住方霁。
方霁手里还拿着三个空碗,冷不防被她一扑,险些将碗飞出去,手忙脚乱地接住她,失笑道:“慢点!别摔着了!”
方晴也笑起来,终于松开他,刚想说什么,目光扫过他唇上暗红的血痂,眼神一变,抬手摸上他嘴唇,惊道:“你嘴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却听哐的一声,循声一看,只见林琅正按住一只险些落地的碟子,目光死死盯住了她。
她动作一顿,下意识缩回了手,又看向方霁。方霁干咳一声,说:“没事,刚才喝水有些急,烫着了。”
“......烫到破皮了?”
方霁转过身,往椅子上铺了个软垫示意她赶紧坐下:“快吃你的!”
方晴坐下来,抬头一瞥林琅的唇,又是血红的一块痂,不由瞠了眼:“......你也烫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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