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善变的，对我而言，一切积极的情绪只够维持一天。

隔天就要拍摄，我在衣柜里精心挑选了套装。

衣服还是林玫给我买的。白上衣，阔腿裤，干干净净的，能突出模特身上闲适的气质，我穿来却更显得自己像只白斩鸡。

镜子里呈现出的穿衣效果并不能让我满意。然而这已经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了。张林一说是送我的毕业礼物，除却拍毕业照的那天，我从来没舍得穿过。现在我把它重新翻了出来，是上心，也是自我感动式的赎罪。

我还没有做好面对秦可的准备。我该向他解释，但要如何开口呢？

“对不起其实我和你男朋友有染。”——不合适吧？

在童年日复一日的大小暴力里，我早已经摸清了生存之道。世界上明哲保身的最好方式就是自贱。记得读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回我不知道招惹了谁，临上课所有文具都被丢进了厕所，我一边跪在地上捡，一边不停地念叨：我是一只蜗牛、我是一只蜗牛、我是一只蜗牛……过后果然没人再跟我开类似的恶作剧，因为我故意在厕所里跪了近二十分钟，身上的骚味熏得很，洗了三个多小时的澡才感觉散干净。人只要躲起来，什么都能糊弄。“发疯”也是“躲避”的一种。我承认自己疯得厉害。大学，我看着嚣张且自由，其实心是死的。我身上散发着一股死人的腐臭味，靠近了便能闻到。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看着一副死样，心却是活的。我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腾着。我知道那里是生机，是生命。

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暴雨歇止过一瞬。我终于喘过气来，看到一线天光，自云霭深处而来，宛若神明的灯火，在这昏黑的人世铺出一条不曾存在过的，我的道路。

拍摄地定在公园，秦可特别叮嘱我先去工作室上妆。他的工作室开在城市中心不知名的巷道里，入‍‎‌‌口‍‌‍‎活‎‌‌‍‎似迷宫。在都市最繁华的地块上的居然还藏了这样一处秘境。我跟着导航给出的路线，七弯八拐的，好不容易才找到。

比较起工作室，这里更像是隐匿在都市里的庄园。偌大一个院子，正中央种了棵桂花，还没到花开的时节，鲜嫩的叶片密密地交叠着，散发着浓郁的木香。阳光倾泻而下，在地面照出许多圆型的斑点。工作室主体有三层，平顶，顶层斜搭了一个棚子。我看了看门口的挂牌：半边鸟艺术摄影工作室。是这里了。

我走进大厅，秦可正在和一个小姑娘聊天。他看见我，眉毛都快要拧在一起。

我打了一个激灵，问说：“我，走错了吗……认错人了？”

秦可冷声道：“你穿的什么衣服啊。”

原来是不满意我的造型。

我低头扯扯衣摆，勉强地陪笑。“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一套了。”

“不适合你。”秦可下了定论，他给了旁边那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心领神会，架着我的胳膊往二楼走。

“衣服好看的，只是不合适。走吧走吧，二楼挺多的可以借你一套——你喜欢这个风格吗？我们衣柜里也有，颜色、版型上会更配合你的身材……”

没想到拍个照还有这么多门道。

姑娘给我新选了一套衣服，卡其色的，比我原有的那件视觉上来得要沉稳一些。她还给我搭配了一顶毛线帽，要我正式拍照前带上。我侧过脑袋，望着正在正空中高照的太阳，心想这恐怕就是时尚。

时尚是花钱买罪受。姑娘给我选好衣服，还要给我化妆。此前我从来没有往脸上涂抹过脂粉。看姑娘从包里掏出一盘盘东西，我抖着声音求饶：“就，能不搞吗，反正就随便拍拍，真实嘛……”

“真实也要看效果呀！”姑娘并不肯放过我，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你看看你那个眼睛，鼻子，嘴巴，那光一照就没了，到时候排出来跟张人皮似的。不要你穿白色也有这个原因。今天太阳大，街拍的时候白色反光太严重，不好控制，拍出来全是废片。”

“那，能不能少搞一点。就快一点，不浪费时间。”

姑娘狡黠地一笑，她说：“那得看你配不配合我，上次一个不配合的小女孩，我给她上了两小时妆才搞定……放心，这回主打一个素，而且你五官条件好，很快的。”

姑娘说“快”，比较对象是全脸的彩妆，实际上该有的修眉修容一点也不能少，我紧张得很，脑门一直在冒汗，一个说最多只要二十分钟的妆容，姑娘气急败坏地生耗了一小时在帮我擦汗上。

等妆画好，姑娘指着镜子说：“睁眼——你看，是不是帅了一点？”

帅我没看出来，但我好像确实长得有些不一样了。镜子里一个单眼皮的男孩，他纤细、瘦小，却并不孱弱。他的五官非常普通，比不上整日抛头露面的明星偶像，然而眼神清澈而又诚恳，仿佛瓦缝里倔强生存的野草，给人一种蓬勃的朝气感。

“这是我？”

姑娘笑笑，说：“用眼线突出了一下眼部，再去掉眼镜，就有这样的变化了。你的眼睛本来就很好看啊，只是先前带的眼镜太死板，把这层美掩盖掉了。——对了，老板要我把这个给你。”

姑娘递给我一个眼镜盒，我打开，里面是一副圆型的窄边眼镜。

“老板买的，说算作报酬。对了，他说公司每年体检，有你眼镜的度数，干脆问来配一起了。毕竟是看了你的隐私，要我替他给你说声抱歉。”

拍摄十点正式开始，公园离这里不远，因此秦可决定九点四十一起出发。我到得早，准备都做完了也才八点过半。百无聊赖地刷了半小时手机后，化妆间的门被人匆匆推开，一个男孩风风火火地赶来，还喘着呢，拉开椅子就急着往下坐，也不怕一口气缓不上来，噎着活受罪。

我以为他也是秦可找来的，便没太放在心上，继续刷视频。没想到姑娘是认识他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闲来没事儿，听了一耳朵。

“你赶这么急干嘛，又不会欠你的。”

“老板呢？”

“楼下没看见？那估计在房间。”

“哎，还是晚了，化妆化妆。”

“你化我化？”

“我自己来。”

“真稀奇，还乐意赶着倒贴呢。我们老大对你很好？”

“好啊，那是相当的好——所以我乐意过来打白工。我闲得啊，手头不是一堆工作，欠的宣传还没拍完，老板一声令下我就来了。”

“贫得你，哈巴狗似的。”

“那我也是得宠了的狗——汪汪。”

这声音越听越耳熟，我放下手机，往旁边一看，认出坐椅子上的那人是谁后，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尽管他今天换了一身装扮，摘下choker，脸上带着淡妆，气质上少了几分妖媚，多了些许清朗。但我记得他的喘息，记得他的外形。我在酒吧里盯着他，看了那么久，我坚信自己不可能认错。

姑娘似乎是留意到我的视线，她看看男孩，再看看我，猛地一拍脑门，迟迟介绍说：“顾童，专业模特——”转过去，又跟顾童说，“老板拉来的，说是男朋友公司的员工，负责另一个概念的表达。”

顾童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我。半晌，他惊喜道：“哇，长得挺好啊，再练练身材也能做模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