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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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安病了。

林霜雁不得不承认，关在实验舱里的这个小男孩，不是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孩子。

她不知道，眼前的容貌精致神情乖巧的小男孩，究竟是新种基因的实验产物，还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独子。

她开始摸不清宋安的身份了。

宋安究竟是原来的那个人类小孩，还是一个披着人类孩童外壳，攒取人类儿童记忆残留于世的怪物？

或许是因为丧子之痛太过沉重，或许是因为宋安牲畜不如的处境一下又一下地剜着林霜雁的内心，这个一贯聪敏又强大的女人，头一次丧失了对自己的自信。

她在日记中泣血般写道：

“如果有一天，宋安再不受控，暴走......异化，出现反社会症状，对人类有攻击性的行为。”

“作为宋安的生母，作为A-023实验体的执行官。我将放弃一切私人情感，承担我一意孤行所造成的罪恶，将它从世间永远清除。”

“至此，新种计划可能会陷入不复苏醒的严冬，但这是我牺牲爱子的代价，借此警醒后续的研究员。”

——不要盲目地顺从新种基因，因为你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人是鬼还是神。

木毅笑的声音到这里停了，他灌满了血的异化瞳孔不动声色地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宋安，四面陷入了绵长的、痛苦的寂静，宋安这下真的感受到痛了，那种从心脏深处的痂痕碾出来的，带着对世间不甘与绝望的苦汁，眼前天旋地转。

林霜雁留给世间的最后一段话居然是要杀掉他。

她的母亲，新种计划的掌舵者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段命令，是杀死他。

宋安根本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好像行走在一片冰冷刺骨的白雪地里，带着侥幸的希望艰难前行，最后发现世界的尽头是万丈深渊，他已经背负着冰霜冻得太久，再也找不到皈依了。

宋安觉得胸膛确实破了，不然寒冷怎么能浸进来，冻得他四肢发麻？

“所以......”宋安冥冥之中忽地察觉到什么，恍然抬起头，看着木毅笑居高临下的脸。

一些深埋在经年岁月里的引线此刻都露出土壤，被从天而降的火星点燃，引发了越过漫长时空，迟来的爆炸。

“你以为死亡实验是怎么来的？”时隔多年，木毅笑终于吐出了实情：“你以为实验是治疗吗？不啊，那是为了杀掉你，才进行的实验啊。”

以林嘉彦对宋安的恨意，他巴不得让这个害死他最爱的人的小孽障快点死。一般的压制足以达到让新种意识乖乖听话，而宋安的所有的实验数值都是超标的，对实验体造成不可磨灭的损耗。

而所谓的新种意识融合，不过是误打误撞出来的结果。

“你死得多了，便以为这是正常的，殊不知死亡实验本身就是一场对你的绞杀，是违背最初意愿的实验。”

怪不得新种计划整整二十年来都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因为在林霜雁死的那一刻，新种计划的目标导向便全部翻盘，什么消除世间所有疾病，拯救苍生万物全都是狗屁！计划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给林霜雁失败的人体实验收拾烂摊子——杀掉那个种族中的异类，宋安！

这二十年来，名义上的‘新种计划’，不过是‘宋安清除实验’的包装，脱掉那虚无缥缈的外壳，内里是对唯一的新种人惨无人道的谋杀。

而接触不到核心管理层的研究员，不知情的宋安，就在这华丽虚伪的骗局下，一次次地以非人虐待让宋安的心脏停摆，复又跳动，谁又在幕后，享受着将他反复凌迟的乐趣？

让这一切变成这样的，居然是林霜雁生前的一纸日记，而奉行着‘姐姐是天’的林嘉彦，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去完成她的遗愿，他们早就不把宋安当作人类看待，而是一个失败的、夺舍了外甥身份的怪物。

宋安的生命力日渐垂危，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宋氏的掌权人不能健健康康死于‘暴毙’，‘林海生物局’和‘新种计划’不能向外界露出任何破绽，林家便联系了极端恐怖组织红骷髅里外勾应，精心搭建了一场宋安是被恐怖分子勒令而死的戏剧。

勒索只是开胃前菜，杀人才是最终目的。

而第二个新种人，席然的出现，让一些人发觉，新种计划似乎真的能成为改变人类命运的一根撬杆，足以颠覆古往今来生物序列，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早已陷入疯癫的林嘉彦却不愿颠覆姐姐的‘遗愿’，甚至可以说是恐怖到刻入骨髓的执念，新种计划可以破冰，但大家就会意识到宋安的死亡实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骗局，这个骗局足足维持了二十年。

所以，宋安必须死！

这也是在林海疗养院，在这对并非你情我愿地聚在一块的新种夫夫还在吵架拌嘴的时候，红骷髅的直升机破窗而入，将两人一并拿下。

没料到宋安的虚弱并不是死，而是凤凰涅槃，走向了彻底融合的新生。

“所以，”木毅笑的眸子如血红的潭水，嘴巴一张一合，牵引着脸颊的裂缝忽明忽暗：“我现在也只是在履行你母亲的遗愿而已。”

“承认吧宋安，我也不敢相信，最先放弃你的，居然是你妈妈。”

“但是那又如何呢，你连自己是个什么生物，都没有明确定位啊。”

木毅笑冷冷看着犹如败犬之势，顽抗残虫一般的宋安，嗤笑一声：“现在，谁又能来救你呢？”

他三言两语，将宋安钉入无尽囚牢：“从头到尾，你都是孤身一人。”

“......”宋安几番张开嘴复又阖上，似乎在无望中接受了这份定论。

“别听他胡说。”

席然嘶哑的声音猝然在宋安耳边响起，距离太远了，那声音顺着电流很弱很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似的，可是，青年的语气又无比坚定。席然在无线电听了全程，被浮出水面的真相骇到，知道宋安此刻危机四伏，也知道宋安此刻心中该有多大的缺口，该多么哀伤，他无法面对面地和宋安去共迎这份疼痛，此刻，却不顾一切地想要给予宋安力气，成为填补宋安伤口的那团棉花。

席然的双手紧紧抓着无线电的话筒，原本扎了绷带的手背因为用力过度导致伤口再度开裂，洇出深红的颜色。他很怕信号不好，他不能传达到这番话，于是不停地、不间歇地大声说道：“我不能没有你，宋安。”

“你是我很珍重，很珍重要对待的！我今天才跟你告了白，你可不能辜负我！”

“你还欠我三十万呢，你不还钱，你怎么对得起我......”

“你还答应了小泽期末旅行，我可是要带你见家长的，你不能言而无信。我们很快就能把隧道炸开，你还要跟我回去海岛上数吊灯上有多少个水晶，你要带我去滑翔，去看雪山，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到的，一定要有你陪才行。”

席然吸吸鼻子，努力克制嗓音中的哀泣，诚恳地说：“所以，宋安，不要放弃，我会带你回来的，好吗？”

“我知道。”

席然闻言一呆，那饱含担忧和关切的眼睛在听到回应的那一刻微微放大了。

宋安喘息着再一次重复道：“我知道。”

木毅笑自上而下地看着宋安血色尽失的面庞，满意地笑了：“你知道？那真是太好了，现在，下地狱去吧。”

宋安的目光渐深，神态从涣散逐渐变得清明，他唇角淌血，语气是强装镇定的压抑，用话音掩盖了疼痛抽气，直直地对着木毅笑开口：“还好你从来没变。”

木毅笑眉心一撇，“变什么？”

“来之前我会担心，真正见到你时，会不会因为我们相处了那么久而产生一丝恻隐。”地面上，宋安半截身体已经离开红光的照耀范围，顺着下身延绵不断的血流躲进了混沌般的黑暗中，一张汗津津的脸闪烁着一种脆弱妖异的俊美，他面容沉静，“还好你一直恨我。”

木毅笑看向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困惑，心里忽然有种不安的预感，说时迟那时快，宋安突然甩出蛇尾，牵动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哐当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强制从外爆破了。

空中一抹银光转瞬即逝，木毅笑定睛一看，宋安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银色的手提保险箱。

是他带来的那个！

宋安发狠道：“我从不对命运摇尾乞怜，它要是对我不公平，那我就打碎它。”

霎那时，一切细节都凝固成形，让木毅笑对自己孤注一掷的布局下始终飘在潜意识的疑问得以解答——宋安被皮特击落时在地面夸张地滚了几圈，在木毅笑咄咄逼人时状似痛苦恐惧般地往后挪动身体，他一脸被木毅笑打击的神情，失魂落魄又虚弱可怜，却在不知不觉中调动身位，接近了他最初带来的那个保险箱！怪不得他不二次进化！

木毅笑不知道那箱子里有什么，真正强大的新种人搏斗不需要热武器，全靠自身异变出来的能力，因为武器无法破坏新种基因携带的修复能力，只有新种才能杀死新种。先前思尔顿酒店使用铁索的新种雇佣兵便是还没彻底褪去人类身份，木毅笑成为新种人后不久，便意识到这个种族真正强大的是体内的基因，于是他对宋安带来的东西不屑一顾，一是宋安已成案板鱼肉，二是无论用刀用枪他都无法对余下十多名新种人产生实质性的伤害，他就是要抓宋安来肉搏，并且生生打死！

此刻，看到宋安不复方才柔弱无力的模样，快速残暴地撬开那保险箱，木毅笑情急之下对着四周高喊道：“别让他打开那个箱子！抢走他的东西！”

场内新种雇佣兵同时跃起，如数刃利风朝他扑去！

‘咔哒！’

宋安迅速从那箱子里抽出某件透明载体，他的动作快到只剩残影，并且将那东西破釜沉舟往地上一砸！

‘哗啦——！’

玻璃破碎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木毅笑表情一片空白，血红色的灯光下，等他真正看清了那透明器皿里装的物体时，浑身僵直。

象征着神秘与危险的黑色质体从一窝残器碎液中流了出来，它受了惊吓，整块物质剧烈地抽动起来，像是有一打高频的电流直击它的躯体，并且还在不停地刺激它。

新种原体的颜色迅速变成绚丽又灼眼的荧粉色，没有人觉得那颜色好看，只会让人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它爆发了，并且开始向四面八方所有的同类投射摧毁性的精神碾压！

那是一种无比宏大，实切地让新种人感受到自己不过宇宙一粒尘埃的精神力，浩瀚的精神力如风暴袭来，只在瞬息，便能风卷残云地摧毁脑中所有多余的意识，让新种人直接从一个智人变成一级残障！

失去自己的意识，只会臣服于它，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第一秒。

所有冲向宋安的新种雇佣兵原地一滞，仿佛有人在虚空中按下了暂停键，他们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朝那诡秘的高维生物微微扭动，他们的视线追随着那奇异的粉光。

第二秒。

犹如受到辐射，雇佣兵们的耳道、鼻腔、嘴唇，开始淅淅沥沥渗出血液。

第三秒。

木毅笑尚能找回自己的神智，强迫自己扭头，可大脑的剧痛逼得他七窍流血，他惨嚎不止，溅起数道血光：“这东西、这东西，为什么还活着！”

“它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

第四秒。

宋安剧痛中喷出满喉鲜血，脊背骨骼呲啦破开皮肤，扬起巨大骨翼，拼尽全力向四五米的上层飞去。

第五秒。

宋安往下一坠，头昏脑涨中往下一看，皮特死死地咬着他的蛇尾，尖森利牙摩擦着鳞片皮肉，咕隆咕噜啃得血肉模糊。

这个近A新种人已然陷入了癫狂：“别走，别走，别走——死！死！死！”

第六秒。

‘啪！’

宋安一尾抽飞他，飞向了大坑上空，他跌在满是灰尘的隧道地面，疼痛迫使他惨叫出声，浑身上下的骨头似乎都被疼碎了，血液在他眼前变得黑蒙蒙的，身上一直往下淌水，宋安知道，那是血。

第七秒，第八秒......

宋安摇摇晃晃，却又飞快地行至来时的隧道口，让自己跟新种原体精神支配的距离分的无限开，眼前漆黑一片，无数碎石在那里堵着。

耳朵里有嗡嗡的水声，是血在往外流，眼睛也是痛胀的，往下淌着血和泪，他的大脑空了一半，新种原体的辐射还在影响着他，他逃得不够远——他根本逃不远，宋安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的处境了。

如果没有伤得这么重，宋安可以砸开半道淤石，可是他真的很累了，他很想倒下，等他稍微回神，他已经倒下了，隧道里只有他难受的喘息声，那声音震耳欲聋，像一个生命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火焰。

伤眼中流的血替他哭了一场。

木毅笑说的好对，生命的最后，只有他孤身一人。

“宋安，宋安？！宋安！宋安！你听得到吗！宋安！”

他听见席然焦急的喊声，宋安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到处都是黑色的，就像他的意识海，像他的蛇尾，像林霜雁日记本的封皮。

好难受，好绝望，宋安压抑不住的情绪总算爆发开来，他的声音染上脆弱的抽泣，嘶哑地回应着恋人：“席然，宝宝，然然......”

“我在，我在！”席然捧着无线电，焦急地答复道：“我们要炸了，你离落石远一点好吗？我们要炸开第三层了！”

宋安意识涣散，大脑空白了两秒，伸出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够狠够响亮，扇了一嘴血，扇得他清醒了一点。

他眼睛定定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确定自己不是瞎了而是真的置身于漆黑，宋安沙哑道：“席然，我爱你。”

席然一懵，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我也爱你，等我，再等我一下。”

眼前再度变得模糊，宋安很想说他可能等不了了，但他还是重复着上一句话：“席然，我爱你。”

‘啪！’

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席然，我爱你。”

“席然，我爱你。”

宋安像入了魇一般重复着这五个字，一声比一声微弱，席然心底升腾起无数的心酸和他一直不敢去想的绝望，他好像明白宋安为什么要这样做了。

林霜雁并不知道自己的死期，生前无意中留下的最后一段语言，是她自己也无法想象到足以将宋安伤得千疮百孔的话。

而宋安可能预知了自己的离去，他希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也要坚定地告诉对方，他是爱他的。

他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他用尽力气，只想表达自己的爱。

生命无常，不要让爱你的人遗憾。

席然已成泪人，崩溃地哭喊道：“你不会死的，宋安，你答应我的，你不能有事......”

无线电那头，再没回音。

‘轰隆——！’

近处爆破声响彻云霄，白色硝烟冲向苍穹，炸药迸开沉重的碎土沙石，祁喆站在高处挥手，无比振奋地大喊道：“炸开了！”

黄良高举电脑，在原地蹦了好几下：“通了！”

专案组齐心协力，四个小时的工程硬生生地压缩了一半的时间，席然健步冲上前，穿过施工的人群，如同一只矫健的猎豹，第一个从破口中冲进了隧道。

迈入隧道的第一秒他就闻到冲天而起的血味，感受到远处新种原体的精神压迫，但他顾不上那些，他只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宋安，不顾满地污血肮脏跪坐在他面前，用手擦着宋安面上脏兮兮的血迹，发觉宋安的身体尚有余温，一颗被攒紧的心总算落下，席然将头靠在宋安的脸上，酸涩的眼泪不要钱地往下砸。

“我来了，我来了。宋安。”

身后，特警队伍鱼贯而入，在顾晴的指挥下朝隧道深处走去，他们是负责清扫和收尾的，若不是木毅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要命地一个惊雷将隧道口封住，事件远不能这么复杂。

医疗小队将宋安抬上担架，马不停蹄地朝林海生物局疾驰而去。

席然坐在医疗车上，依旧不劝阻跪坐在宋安的担架旁边，将头靠在宋安身边。

他泪眼婆娑，喃喃重复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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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完结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