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泉阳走后没多久,苏逸的手机就响起来,振动的频率急促得让人心里发紧。他像是预感到什么,捏着手机迟疑了两秒才接。
“小逸,别拿衣服了,现在马上到医院来。”
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没有真实感。
他在医院门口下车,用最快的速度跑着,肺里的空气快被榨干,但他为这样的痛楚感到心安。他从未感受过如此分离的意识和身体,意识叫他逃,身体却拼命往里跑,把他整个人都撕扯成两半。
病房和走廊里出现了一群住院期间从未见过的亲戚,他们叫嚷着什么不知道,所有人轮流去奶奶面前走了一圈,接着是哔——的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一群人吵闹起来,分成几批,签字、打电话、买东西,嘴里说着死亡证明、寿衣、灵车、殡仪馆,苏逸则木头似的站在那里,直到阿姨走到面前,对他说了句什么。
他似乎觉得荒谬,轻声说:“什么?”
“我说,”阿姨用严厉的脸,“接下来就没有你的事了,回去好好复习,好好高考,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笑了起来,所以阿姨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
“啪!”
“听到没有!发什么愣!”阿姨把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厉声说,“这是奶奶的意思,你想让奶奶失望吗?”
苏逸脸都被她打偏了,脸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潜在水里的意识浮出水面,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不要让奶奶连走都走得不放心,知不知道?”阿姨忍着眼泪摸了摸他红肿的脸,“我知道那些题你闭着眼睛也能写出来,那就好好把试考完,好不好?”
“奶奶一直看着你呢,她会保佑你的。”她说。
苏逸抬眼看向病房门口,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角床尾,还有被白色床单盖着的凸起的尖。很快那上面就会变空,然后住进新的人。他木着脸点了点头。
在医院待不到一个小时,他又被赶回了家,小黄还在门口晃着尾巴等他。他低头跟它对视了一会,然后弯下腰摸了摸它的头。
只是这样而已,小狗已经高兴得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他看了看自己脏污的手,想着自己是不是比想象中要冷血,因为到目前为止,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你确定能把毛毛先放你家吗?”周泉阳小心地用指尖点了点小猫粉色的鼻尖。
“没问题啦,我家没人对猫毛过敏,我妈也挺喜欢小动物的。”钟喻一口答应下来。
“行,那就先交给你了。”周泉阳把猫笼递给他。
高考的前几天,学校基本已经不会管考生了,走读生甚至不去学校也行,所以周泉阳选择在家待着。
考试前一天晚上,他和季女士坐在客厅里背古文重点句,背着背着就躺到了季女士的大腿上,还撒娇要饼干吃。
“就懒吧你。”季女士作势要拧他的鼻子,在茶几上拿了包饼干,拆开塞进他的嘴里,“这是高考特供待遇啊,以后可就没有了。”
周泉阳没意见,咔擦咔擦地嚼。
季女士擦了擦手等他嚼完才说:“说吧,有什么心事。”
周泉阳见了鬼似的看她一眼,一边坐起来一边说,“我哪有什么心事。”
“我是你妈,我能看不出来?”季女士睨他。
“没事,”他挠了挠头,“……反正跟高考无关。”
“跟高考无关也可以讲啊,人生又不只有高考一件大事。”季女士说。
他没有立即应声,又拆了包饼干嚼完,小声开口:“……就是有点不知道怎么跟某些人相处。总之油盐不进,怎么对他好都没用,还总想把你往外推。”
季女士笑起来,打趣道:“哟,这是谈恋爱了?”
“……你就是想八卦我。”周泉阳起身,“我不说了。”
“哎行了,不逗你了,”季女士拍拍他的手臂,让他重新坐下来,“说两句正经的。”
“行——季大教授——”他拉长尾音,“我洗耳恭听中。”
她没再和他耍宝,轻叹一口气,柔声道,“你要知道,被爱也是一种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擅长被爱。”
周泉阳一怔。
“有些人,给一颗糖果就会让他们诚惶诚恐。”她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贵的手机说收就收?”
这话听起来十分意有所指,她的目光简直把他照成了X光片,但不带攻击性,只是知会他一声,她什么都知道。
“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再好好想想。”他说。
高考的考场是全市的考生混在一起排的,这意味着有些人不一定在本校考,需要集体乘坐大巴到另一个学校去考试。
周泉阳提前看过,他要去十二中,钟喻五中,而苏逸……也是在五中。
上车前,钟喻还哆哆嗦嗦地来找他聊天,说是能放松。他看这人快抖散了,在他肩上捏了捏,“紧张个屁啊,你都准备这么久了,铁定没问题。”
“你说得对,我们肯定都没问题!”钟喻一句话换了三次气。
“你可别撅过去啊。”周泉阳皱眉。
“不会。”他从口袋里掏出瓶清凉油,往自己太阳穴上抹,“你来点吗?”
“不了。”他拒绝,目光总装作不经意地落在去往五中的大巴上。
苏逸……好像还没出现。都快要开车了,人呢?
他频频看表,最后直接不装了,就盯着那辆大巴周围。其实他有点担心,这几天他们都没有联系过,他不知道苏逸是在家还是在学校复习,还有没有去医院……奶奶怎么样了?
就在司机开始吆喝上车的时候,人群里总算出现一抹挺拔清瘦的身影。
周泉阳大大地松了口气,却又发现对方似乎瘦了点,眼下还有掩不去的青黑。
是……这几天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感到忐忑,心跳不由得加快。
蓦地,苏逸似乎感受到了他过于直白的窥视,也转过脸来,目光和他的撞在一起。
周泉阳本能地一缩,飞快地挪开视线,很快又觉得后悔——要是苏逸直接上车了呢?他不就见不到人了吗?——于是又急切地挪回去,发现对方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也依然在看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的不安,苏逸脸上的表情松驰下来,眉头展开,嘴角微微上扬,竟然对他笑了笑。
笑得像春雪消融。
他看清了苏逸做的口型,心神定下来。
——“加油”。
两天的考试就像一场梦,混混沌沌的就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卫机制启动,再回忆竟然想不起任何细节,避免了对答案等一系列提前痛苦的行为。
更不用说钟喻一见到他就威胁到:“我告诉你啊,出成绩前不准问我一切关于考试的事,也不准跟我对答案!”
“我怎么可能,”周泉阳挑眉,“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也是。”钟喻看着他,“你这几个月的学习劲头都快掩盖住你的本性了。”
“滚。”周泉阳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
考完最后一科之后,大巴直接把学生送到吃毕业饭的饭店,一路上气氛轻松,虽然夹杂了几个认为自己没发挥好的苦瓜脸,却也远远压不住一众十年寒窗一朝解放的狂野的心,几路大巴载着歌声和欢呼声在饭店碰头。
钟喻到得早,下了车就在饭店门口等他,见到人之后两眼泪汪汪地张开双手扑过去,被他伸手挡在一臂之外,“少来。”
钟喻恨恨收手,“真煞风景。”
“少废话。”周泉阳笑,跟他一起走进饭店里。
考完试一个个的都像解除了封印似的,和老师拼酒的有,趁乱告白的有,趁机分手的也有,笑了哭哭了笑的,楼梯口还爆出咒骂:“谁他妈吐这儿了!”
周泉阳挑了个不会被殃及的角落位置,起先盯着门口,后来没什么人走进来了又开始盯内场,直到钟喻凑过来在他耳边说:“学霸好像是不在哈?”
他也不遮掩:“你也没看到?”
“没有。”钟喻摇摇头,“要不你去问问老班?”
他不置可否,喝了两杯可乐之后还是起身,找到在大堂里巡回喝饮料的班主任,问他苏逸的去向。
老班听了他的问话先是顿了顿,才小声说,“苏逸家里有点事,就不来吃饭了。”
周泉阳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脑子里升起一个念头,被饭店空调吹出一身冷汗。
“我起先也跟他说……”老班呡一口橙汁,还想说点什么,一抬眼只能看见周泉阳跑出去的背影了,“哎你……?跑什么!小心地滑啊!”
周泉阳在饭店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报上那个早就烂熟于心的地址。
“小伙子这是刚考完试啊?”司机师傅在路上自来熟地攀谈,半天得不到回音,奇怪地瞥他一眼,发现这小伙子脸色极其难看。
哟,难道他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他连忙接着说:“嗨,都考完了,咱就不想了!放几个月假好好玩玩!”
周泉阳压根没听司机在说什么,心里乱成一团麻。
他刚刚才发现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多宽容多迁就苏逸,以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多少,以为自己是受苦受难的那方。
但其实他对苏逸一点都不好。他带着傲慢的偏见先入为主,一心想要改变苏逸,急于逼迫苏逸成为他想要的样子。
司机师傅余光瞥见他抬手快速地抹了一把脸,心里一突:“哎哟小伙子,咱们考砸了也没啥啊,你说是吧,条条大路通罗马,网上那不是也说了吗,人生是草原还是野外什么的……”
周泉阳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他现在才明白,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接受过苏逸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