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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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口呷着酒,慢条斯理地讲述着。
我仿佛自己也看到了,看到了一切。
看萨连科从任务现场被下属救回来,进入了急救室;看到医生对薇罗奇卡露出无能为力的表情,遗憾地摇头;看薇罗奇卡崩溃地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看萨连科在弥留之际盯着天花板,口里不住地喊着“阿尔”“阿尔”……
身旁的下属们擦着泪,米嘉着急忙慌地牵着小阿尔,将他引到了萨连科的病床前。
“阿尔…… ”他喑哑着嗓子,盯着天花板。
“舅舅,我在这里,阿尔在这里……”
阿尔啜泣着把手放进舅舅那伤痕累累的手心里,可舅舅并不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无声地流泪。眼泪穿过舅舅染血的金发,在洁白的枕头上晕开成丁香花般的粉色。他不知道舅舅为什么呼唤他却不看他,就像很多年后,又有一个人拉着他的手叫他,却也不看他。
而萨连科,恍惚间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通往林间的道路,自己身着战时的士兵军装,背着狙击枪站在道路中央。路旁摇曳着细碎的花朵,这黄白相间的花朵他认识,是雏菊。
雏菊很美,但由雏菊而生的更美。
他让指尖轻轻触碰那柔嫩的花朵,就像触碰到那人落泪的面庞。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对这一生他没什么不舍的,毕竟他要去的地方,是心之所向。
于是他回头朝人世间笑了一下,便踏入林中,再无留念了。
罗曼·亚历山德罗维奇·萨连科,苏联的战士,高加索的雄鹰。
作为一个军人,堂堂正正地牺牲了。
他牺牲于1965年4月25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春日的黄昏。
遵循遗愿,尸体火化后,骨灰由胞姐亲手洒在东德阿尔高的易北河里,河水流淌不息,他于其中永恒。
”讲完了吗?”一股强烈的冲动让我很想离开酒吧,我握着口琴和钱包,脸上是快活的笑容。
米嘉低头,说:“在他去世后的一个月后,薇拉死于一场车祸。”
我颤动嘴角,问:“车祸?”
“谁知道呢?她去卡尔斯霍斯特的总部,叫军方和克格勃还给她亲人和爱人。她……她疯了。”
“不,是你们疯了。”
米嘉眼眸颤动,没有说话。良久,他再次开了口。
“你不会觉得,他在你和国家之间,真正选择了国家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那柄口琴,出神地微笑着。
“那个时候,情况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为了制衡他,克格勃其实准备把你……”
“别说了。”我抬头打断了米嘉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米嘉收了声,目光淡淡的,看不见什么情绪。只是小口抿着酒,直到酒杯见底。
我从柜台后站起身,拿出一瓶伏特加为米嘉倒了满满一杯,说:“米嘉,喝完了这杯,你走吧。”
他举目凝望我。
“今日将是你我的最后一次见面,此生我都不会再见你。”
“好……”米嘉扯开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那我们……就此别过。”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朝大门走去,只是在拉开大门后停止脚步,转身向内。
“作为他的下属,我们尽最大的力量将那个孩子剥离了出来。他现在是个普通人,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说完,他走出酒吧,彻底消失在卡萨布兰卡未央的夜色里。
米嘉走后,客人们突然起哄,拉我去跳舞。声名远扬的爵士乐手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物有所值,弹起了拿手好曲。气氛热烈,每个人都很快活。我看着他们,笑着,女人却突然醉醺醺地冲上来,将两条细细的胳膊挂在我身上。
“哎呀,塞斯老板,你怎么在流泪呀?”她夸张的眼睫毛在我脸上呼啦啦地扫着。
“是吗?我在流泪吗?”
“瞧您,泪光闪闪…… 您这是拿的什么,口琴?您会吹口琴?给我们来一曲儿吧!”
我笑着看女人,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吻了吻,道:“你是不是一直很想有一家自己的酒吧?”
“想啊,怎么不想,可谁像你这个瑞士人那么有钱呀。”
“那好。”我站起身,在她微微诧异的目光中,搂住她的肩膀,对在场的客人们喊道:“以后这个酒吧就归她了,以后她就是老板了。”
众人皆惊,问,那你呢?
我?
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现在很想奔跑。
于是我推开酒吧大门,在凌晨的卡萨布兰卡奔跑。
我一边跑,一边笑,笑里含泪,可并不觉得悲伤。只是跑着跑着,我又突然很想跳舞。
于是在某片不知名的无人的沙滩上停下,我开始手舞足蹈,像亨利·马蒂斯画笔下手牵着手在地中海边跳舞的人。我也是在海边呢!无人牵手,却有风声和浪花伴奏。我闭着眼睛跳啊跳,跳出如梦的回忆,回忆一幕一幕地从眼前掠过,活生生的人便从中钻了出来,纷纷向这边跑来。
我看到了,有多么久远啊……是厨房里熬蘑菇汤抱怨肉不足够的老厨师,是踩着高跟鞋旋转的女服务员,是埋头在柜台后算账间隙却不忘学习立志考大学的男服务生,是将利刃插进猪脖子里放血吸引獾的到来的屠夫……他们掠过了,便是从蔚蓝的天际下控制降落伞摇摇晃晃而下却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的女人,是和我一同仰望女人嘴里却念念有词追寻而去的男人,是躲在地窖写日记却在飞机上不住抹泪的被边缘化的中情局探员……接着,又是如丁香花般摇曳的却囿于母性之爱的俄罗斯母亲,还有篝火边含泪做出最后的离别的忧伤的大人物……
最后的最后,舞蹈的最后。
我摔倒在柔软的沙滩上,黎明的天光初现,海浪轻抚我的脚踝。
“可别着凉了。”他自日光中走向我,朗朗清清的,是三十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不凉啊。”我笑着拥他入怀,“你怎么会来?”
“是你要我来的呀。”
我凑上前去,轻轻吻了吻萨连科的嘴,就像多年前我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长着翅膀的白衣女人的胸脯上那样。
温存着,依偎着。
我知道,他将永远伴随我,直到生命结束,万物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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