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开庭日期越来越近，张江也如之前所说，带回来的纸袋里装着的钱日益增多。

有了这些钱做底气，顾小星慌乱的心情安定下来。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提前准备好退路，才有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后，他也有了精力去关注其他的事。

比如他发现最近的张江，总是隔三差五地不回来。

有时醒来，顾小星会在桌上发现装着钱的纸袋，但张江是何时将纸袋放回来又离开的，他完全没有发觉。

顾小星总是在睡得迷迷糊糊时，感觉有人爬上了床，将他搂紧了怀里，第二天醒来，人又不见了。

唯一几次遇见，顾小星隐约看见张江的身上，莫名其妙地多出一些淤青和伤痕。但面对顾小星的询问，张江却总是岔开话题，避而不答。

每次顾小星想要追问，他就发狠似的压着他做爱，直到疯狂的力度让顾小星再说不出话，只能抱着他，沉沉睡去。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熬过了一周，庭审之日的前一天，顾小星和张江再次做到了凌晨。

早晨顾小星昏昏沉沉地，结果被手机响起的无数个提示音吵醒。

顾小星翻了个身，掏出枕头下面的手机，眯着眼睛，点开了出现无数条提示的新闻首页。

下一秒，他直接从床上蹦了起来。

维持了许久的热点新闻置顶突然换上了另一条更加劲爆的相关标题——

【反转！被霸凌者才是真凶？】

顾小星从床上坐起来，快速点进标题，网页中跳转出许多人的举报和自证视频。

其中最热的一条视频，是一位网友整理发布的澄清帖子。

视频中女孩的面部被打码，声音虽然怯懦，却坚定地指控出真正的霸凌者，并提供了最直接的视频和录音证据，其中就包括顾淼打人一案。

女孩承认是自己受到了骚扰，但畏惧对方的势力不敢反抗，才被对方变本加厉地带到了校外，如果不是顾淼及时出手，自己很可能会受到侵犯。

她不仅整理了被害的证据，还放出了事发当天，那段完整的监控视频。

视频中的前因后果，与受害女孩描述完全一致。证明之前那段被曝出的监控录像，明显是恶意剪辑。

这些证据犹如地雷般，直接引爆了网络，随着越来越多网友对被霸凌者的挖掘和爆料，对于监控视频的恶意剪辑和选择性截取，不少自媒体赶紧做出了回应和致歉。

利用对霸凌者的仇视掀起网暴热潮的媒体也纷纷遭到了控诉和抵制，网友们面对惊天的逆转，表现出异于寻常的愤怒。

短短几个小时，舆论突然变了风向，网友们对顾淼的谴责和声讨声也如潮水般退去。

更有甚者已经调转矛头，开始称赞顾淼勇于挺身而出的行为，搞得顾小星都有些懵了。

许尉在得知消息后，首先给顾小星打来了电话，他语气高兴道：“太好了！这样一来，顾淼同学就属于见义勇为了！顾淼同学不仅不会受到处罚，学校还要授予他荣誉称号呢！”

顾小星头脑发懵，支支吾吾地附和道：“是啊......明明昨天还......”

“对了，你看到那条消息没有？当年参与贷款那件事的人也站出来举报，我看他们一家人，这下子谁都跑不了了！真是痛快！”

许尉说完又宽慰了顾小星几句，两个人交谈了一番，这才挂了电话。

顾小星坐在床上，他反复盯着新闻看了几遍，才终于相信了顾淼成功脱身的事实。

他打电话给张江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却没有拨通。

顾小星高兴地顾不上其他，转而欣喜地打给顾淼。

经历了这么一遭，两个人在电话里，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顾小星无论如何也要顾淼立刻从学校请假回来，说要晚上一起吃顿饭，好好去去晦气。

等到下午，张江的电话依然没有接通，顾小星只好独自前往餐厅。

见到顾淼之后，顾小星难得地抱住了这个弟弟，两个人好好亲热了一番。

事情居然会在最后关头峰回路转，着实令人激动。

顾淼跟着顾小星在餐厅入座后，不停地来回张望着，疑惑道：“江哥哥呢？”

顾小星撇了撇嘴，道：“谁知道又去哪了，最近他老是神出鬼没的，打电话也不接，不管他了，咱们先吃。”

顾淼听后脸色变了变，低着头：“哦......”

顾小星变了种语气，敲了一下顾淼的头，说道：“你这个臭小子，明明是做好事，当时为什么不说？你早说出来，不就没这些事了吗？”

顾淼一边躲闪，一边解释道：“我也没想到......那个女孩子是我同学，出了那件事后，她就被父母关在家里，怕她受影响，不让她参与进来......”

顾小星瞪大了眼睛：“你就为了维护她的名声？天呢，我的傻弟弟，要是她不出来澄清，你岂不是活活被冤死？”

顾淼继续回嘴：“当时那段监控录像被人销毁了，就算我说了，也没人信啊......”

“被销毁了？那怎么会被放在网上？”

“不知道，可能是江......”

话还没说完，顾淼赶紧闭上了嘴。

“你说什么？”

“没有，没什么......”

顾小星知道他这个弟弟向来不会撒谎，他看着顾淼坐立难安的样子，很明显是有什么心事。

顾小星放下手中的筷子，将手搭在顾淼肩膀上，认真道：“小淼，我是你哥，如果真有什么事，我希望你别再瞒着我。”

顾淼舔了舔嘴唇，道：“真、真没有。”

顾小星质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吃个饭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我......我......”

顾淼不知如何作答，简直如坐针毡，一时间急得竟出了汗。

“我、我要去厕所！”

在顾小星狐疑的目光中，顾淼蹭一下站了起来，朝卫生间的方向奔去。

还未走进隔间，顾淼慌忙掏出了口袋里的手机，匆匆忙忙地按下回拨。他着急地在男厕来回踱步，在电话忙音提示出现时，与刚走进来的顾小星撞在了一起。

“哎呦！看你慌里慌张的，给谁打电话呢？”

顾淼一瞬间眼眶发红，再也瞒不下去。

他抓着顾小星的胳膊，有些着急道：“哥，你快去找找江哥哥吧，他好像失联了......”

顾小星的脑袋嗡的一下，立刻抓着顾淼问道：“什么失联了，你快点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了？！”

“就、就是我被曝出消息那天，他来学校找我，跟我说了很多话，还问我要了那女同学的名字和联系方式，从那之后，他每天都会联系我，问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还咨询我一些网络上的问题......直到前天，他、他又突然来学校找我，塞给了我这个......”

顾小星哆嗦着朝下看去，顾淼手里捏着的，是一张银行卡。

“他说，让我等事情结束后，找个机会把这个交给你，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他还说了好多安慰我的话，让我以后好好的听你的话......”

“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联系过我......哥......江哥哥他......”

看到顾淼手中那张银行卡后，顾小星的心猛地一沉。

顾淼之后说的话，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从餐厅跑出来，迅速打车返回了居民楼。一路上，他不停地拨打着张江的电话。

直到他回到住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

顾小星将收在衣柜里的纸袋拿出来，那些成捆的钱币被扔在床上，散落一地。他对着纸袋翻来覆去地找着，上面没有任何信息。

他心里焦急，继续在卧室四处翻找。

柜子里的东西全部被他扒了出来，张江所有衣服的口袋都被他掏遍，依旧没找出什么。他又开始翻动书柜和衣架，所有能放置东西的地方他全都掀开。

直到整个卧室凌乱不堪，他又跑到客厅翻找。

顾小星一刻都不敢停下来，脑子乱成了浆糊。

张江这段时间不正常的作息，还有他身上时不时出现的伤痕，纸袋里装着的现金，所有的一切细节都在此刻涌了出来。

仔细想想，其实这一切端倪都有迹可循，可顾小星偏偏找不到，恨不得将屋顶掀翻。

最后，在顾小星坚持不懈下，在鞋柜的缝隙里，拽出了一个灰色的电脑包。

他不敢相信地从背包中，拿出一台从未见过的笔记本电脑。点开屏幕之后，桌面上只下载了三四个软件。

在页面的搜索痕迹中，顾小星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经常被访问的论坛，点开论坛的帖子，他看到了张江与对方的聊天记录。

顾小星看着条条记录，紧皱着眉头，慢慢瞪大了双眼。

他很难想象，张江这样一个连智能手机都不会操控的人，是如何学着敲打键盘，在舆论铺天盖地的论坛中，呼吁着那些真正被霸凌的同学站出来发声。

在顾小星在外奔走的那段日子里，张江每日都会上线发帖，鼓励大家指认出校内真正的霸凌者。

或许就是因为他这种勇敢的举动，无数躲在父母背后的孩子，终于敢在论坛中发声。他们自发地建立了群体，将所有证据搜集在一起，悄悄加入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张江的帖子在三天前中断，顾小星翻遍了论坛，再也找不到其他记录。

此时此刻，他心里乱极了。

面对那个他自以为无比熟悉的张江，对发生的一切竟一无所知。

电脑中需要登录密码的软件进不去，顾小星只能胡乱翻找硬盘里储存的东西。

他抚摸着近乎于崭新的电脑按键，脑海中无法克制地浮现出，张江在无数个深夜抚摸着这些键盘，一个人在黑夜中埋头伏案的样子。

最后，在回收站被删除的无数个图片里，他无意间瞥到了一张截图。

可当看到图片上的文字后，顾小星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

另一边。

顾淼被一个人扔在餐厅里，他看着他哥飞奔而去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学校已经请好了假，一堆人在学校里等着要采访他，他现在还不想回去，却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独自吃完饭后，他茫然无措地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刚刚走过第三个路口，突然接到了顾小星的电话。

“喂？哥？”

“你......中心医院......你过来......现在......”

他从未听过顾小星这样魂不守舍的声音，跟着有些着急，立刻道：“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等顾淼呼哧带喘地跑进急诊手术室，在见到顾小星的那一刻，突然停住了脚步。

顾小星坐在手术室门外，双眼空洞，半边身子全都是血，手里还握着一个已经被鲜血染得发污的带子。

“哥？”顾淼慢慢靠近他，连声音都在颤抖。

顾小星像没听见似的坐在椅子上，过了好半天，才缓缓抬头看了顾淼一眼，有气无力道：“你来了。”

等顾淼离近之后，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哥身上并没有伤痕，身上这些血也不是他的......

那会是谁的？

顾淼靠近他，不敢相信地问道：“哥，江哥哥他......？”

顾小星什么也说不出来，双手不断摩擦着。顾淼朝他手中看去，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是一根纯金色的腰带。

尽管被淋漓的血渍覆盖，在反复擦拭下，在灯光下露出了亮眼的光芒。

在那排小字的印刻下，顾淼隐约到了几行字母，翻译过来之后的中文意思大概是——

‘地下拳王’

看清顾小星手中握着的东西，顾淼倒吸一口气，身体开始发抖。

他看着顾小星沾染了半身的血迹，哆哆嗦嗦地坐在一旁，眼神又朝顾小星拿在手中的手机看去。

那手机的款式看起来十分老旧，机身也沾上了斑斑血迹，屏幕都有些花了。

来电显示的界面还在亮着，最上面的未接电话显示，竟然有73次未接。

来电人的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媳妇’

顾淼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刚想询问，却看见顾小星哭了。

顾淼看到这一幕，心中无比震惊。

从他记事那天起，哪怕天就快要塌了，他哥也永远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就算被村子里的人欺负，就算他被打得再惨，甚至于他们露宿街头差点没命，他都从未见他哥在人前轻易落泪。

而现在，顾小星就坐在他的面前。满身是血，哭成了泪人。

顾淼的疑惑随着他的眼泪一起咽了回去，就在顾淼拿着纸巾想替他擦去眼泪时，手术室的大门突然打开。

“谁是病人家属？”

“我是！”

顾小星来不及擦干眼泪，就慌忙站了起来。

他眼角还挂着泪水的湿痕，努力维持镇定地走过去，听医生向他做病情的交代。

“病人颅脑外伤严重，已经出现休克，确诊是由于脑出血，要想抢救的话需要立即开颅手术。”

听到这里顾小星脸色煞白，医生缓了缓，继续道：“这种手术风险很大，无论手术成功与否，病人预后都需要高额的治疗费用。”

“我需要您现在尽快和他的家人商量一下，决定是否要为病人进行手术？”

顾小星想也没想，拿起笔来，直接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最后一笔因为太过用力，笔尖穿透了那张关乎于生死的知情同意书。

“如果手术失败......他会怎么样？”

医生看了看顾小星，回答道：“也许会永久性丧失意识，也就是植物人，不过您和家属还是要做好最坏的结果......”

“他也有可能会死。”

顾小星顿时呼吸困难，紧攥着无血色的双手，除了祈求医生尽力，再也说不出别的话。那医生拿走了同意书，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手术室。

大门关闭，剩下顾小星一个人站在门外。

顾淼上前扶住顾小星，只见他干涸的眼泪凝结在侧脸，深深望着手术室的大门，一步也不愿挪开。

“小淼，你回公寓，从我衣柜上面的盒子里，把最下面的存折拿过来。”

“好......”

顾淼拿着钥匙，匆匆从医院又到了顾小星的住处。

他按着顾小星所说，他爬到椅子上找到衣柜上面的盒子，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两个信封。

信封里装着两个存折，其中一个还能看到浅浅的铅笔字迹。

‘给小淼’

存折从六七年前开始陆续固定存款，最后一行数字已十分可观。

顾淼赶紧将存折揣进怀里，刚想盖上盖子，又好奇地打量起另一个信封。

另外的信封里，也放着一张存折，上没有任何备注，但条条取款交易显示，每个月顾小星都在用这个账号，往另一个账户上固定打款。

看到对方的账户名后，顾淼脸色变了变，他悄悄记下了那个账户号码，又将盒子放回了原位。

等他再次回到医院，手术室的灯光仍然亮着，顾小星维持着站在门口的姿势，一直都没有离开。

将存折交给顾小星，他打开看了看，收进了口袋，目光又转向了手术室的大门。

顾淼站在一边，看着医院走廊的人来来往往，只有顾小星一个人浑身是血地站着，衣服上的血渍已经凝固变色，手里浑然不觉地拿着染血的带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痴傻地等着。

“哥，你坐下歇会吧......”

顾淼扯了扯顾小星的袖子，想拉他坐下休息。

可顾小星的视线始终不离开手术室的大门，他呆呆地向里望着，仿佛能够透过结实的屏障，看到里面苍白的手术台上，张江那昏迷中的脸庞。

几个小时前，他循着地址看到躺在八角笼中的张江，那双浸在血泊肿的眼睛再没有一丝生气。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个人扛着他走上了层层阶梯。

他不敢回忆那些温热的血是如何涌上他的衣袖，张江搭在他肩上的手，又是怎样的冰凉。

他不敢回忆张江那沉重的脑袋搭在他的肩头，任凭他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顾淼没能劝得动顾小星，只能跟着他站在身后，看他像石头般定在原地。

他听见顾小星在低低地自言自语——

“他是因为我......才去打拳的......”

“难怪每天都能拿回来这么多钱......”

“难怪他每次回来，身上总有新伤......”

“他让我再等等......他说会有转机......”

顾淼站在空旷的等候区内，听着他哥如同呓语般不断重复。

在这一刻，所有的细节都找到了答案。

顾小星的眼神时而欢欣时而痛苦，仿佛每一个与张江有关的瞬间，都触动着他的神经。

“嗒——”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光终于灭了。大门打开，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顾小星浑身都在颤抖，他走上前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问不出来。

“手术......他怎么样？怎么样了？”

如果不是有平车被推出来，顾小星险些就要不顾阻拦地冲进去。

张江那毫无血色的脸裹着层层纱布，高大的身躯躺在窄窄的手术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一动也不动，随着平车一起被推了出来。

“病人依然处于昏迷状态，现在仍需要观察，他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才能说明手术成功。”

顾小星紧紧抓着床栏，与医生一起，将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张江送往了ICU病区。

顾小星一边听着，视线朝下看去。

张江的面部被包裹着，只剩下一双略微肿胀的眼睛，深陷的眼窝像沉睡般安静，他好像只是睡着了，需要顾小星叫他才能醒。

“张江......张江......张江......”

护送着他的一路上，顾小星一直在叫着张江的名字。直到平车进入ICU，护士示意家属止步后，顾小星紧紧攥着床栏不肯撒手。

“张江......张江......”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请您冷静一下，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顾淼拽住顾小星的手，道：“哥，你放手吧，医生要带江哥哥进去了。”

“不......我不放......他还没醒呢，他马上就醒了......”

横跨在他面前的那道门，冷酷无情地要将张江带走，仿佛隔绝了生死。

顾小星不肯放手，他唯恐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唤张江的名字。

“张江！张江你醒醒......我求你了......你醒醒啊......张江！”

顾淼紧紧抱着不停哭喊的顾小星，终是迫使他撒开了手。

他与顾小星一起跪坐在病房门外，看着他失了魂般悲痛的样子，跟着他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