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再让你选一次,还会是我吗?
-----正文-----
应星坐在驾驶室里,面容冷峻,正在仔细检查所有的操作系统。
可他的指尖却仍然止不住地轻颤,难掩紧张。
临时通讯频道里虽然是一片死寂,但哨兵发达的五感是不时仍能听到数公里之外传来的炮火,以及建木根系撕裂大地发出的闷响。
良久过后,一阵嘈杂的电流声里,景元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
“三十秒后准备出击。”
……
“听我倒数,三、二、一。”
应星毫不犹豫的将操纵杆一推到底,在光尚来不及完全覆盖地平线的破晓清晨,金人像一柄无可匹敌的利剑,直冲天际而去。
正如景元所言,大部分的丰饶孽物都已经被派往正面战场,应星一行没费多大力气就突入了金色枝蔓丛生的地区。
可越靠近核心,被污染的程度就越严重。
金人像是一艘破冰船一样缓慢地破开这不详的金色沼泽,开拓出的道路在再次前进的瞬间就会被新的根系吞没,应星眼前只有那通天的建木主干,而跟在他身后的哨兵们,也没有一个人去看回头的路。
被金色枝蔓寄生的怪物不住从根系上被“结”出来,偌大的树瘤溃破后,各色难以名状的丰饶孽物从中爬出,向小队狠狠袭来。
起先,应星他们清理掉一批怪物,可以前进十几米,紧接着缩短为几米,再后来这些变异的生物像是进化出了一个集体大脑一般,先以大部分战力困住金人,再逐一击破小队里的其他哨兵。
应星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恐怕那家伙已经察觉到了人类这边的意图。
当他驾驶着金人突入最后五百米圈子时,身旁最后一位队员也被金色根系贯穿了心脏。
应星听到肌肉被钝器以蛮力撕裂开时发出的咯吱声,对方尚来不及呼出一口痛苦的空气,死亡便已摄住了这位应星连名字都还来不及问的哨兵。
他麻木地咬着下唇,毫不犹豫地挥刀斩断刚刚收走同伴生命的根系,继续向前走。
“三……三百米警戒线,报告……伤亡。”信号变得时断时续,应星此时已经有点分不清对面到底是景元还是其他人。
“只剩我一个了。”
对面沉默了一瞬,接着道:
“即将……进入无通讯区……域……”
“祝你……好运……”
频道里终于陷入一片全然的静默,与此同时,应星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清越的龙吟。
应星原地停顿了一瞬,忍不住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透过当空巨大的金色枝干,他在缝隙里看到青龙的鳍羽游曳而过,绮丽得仿佛一个黎明时的幻梦。
应星终于放松了神情,深深吸气,伸出满是冷汗的手,为金人更换上了最后一块模拟精神力的储存器。
走吧,他心想,自己总有一个需要去面对命运的黎明。
操纵杆再次被一推到底。
丹枫的意识浮在高空,通过饮月那巨大的竖瞳俯视着整片战场。
他的精神力源源不断地化作琉璃雨丝,落在被丰饶力量污染的地面上,那些被击溃的丰饶孽物,疯狂想要拼合残躯重新复生。
而随着净雨的冲刷,它们逐渐安静下来,金色枝蔓与血肉缓缓脱离,露出其原本的样子。
这澄澈的雨滴终于带来的真正的死亡。
如此神乎其技的代价却是:每降下一片雨,都有湛青色的龙鳞自饮月身上化光而去,弥散在半空中。
丹枫当然知道自己早已经透支,他像是一张单薄的纸,却恨不得燃出最灼热的火焰。
浸入舱里,向导的口鼻不住渗出鲜血,又被冰冷的液体稀释成粉红色,静静地悬浮在丹枫脸侧。
月宴紧盯着屏幕上飙升报警的各项数据,数次都忍不住想要去按下紧急脱出按钮,但她又一遍遍在脑海中地对自己重复着丹枫之前的嘱咐:
“要么确认我死亡,要么作战胜利,才能中断链接。”
她急得几乎落下泪来,焦急的目光落在指挥部的大屏幕上,看到代表应星的那个孤单的点仍然缓慢地前进着,并且即将抵达建木的核心区域。
悬在高空的丹枫自然也看到了,他默默倒数着,终于等到应星砍向建木主干的第一剑。
而就在此时,战场上异变突生。
饮月巨大的龙影剧烈的抖动了几下,差点没能继续维持形态,正全力搏杀的景元察觉到丹枫精神力的动荡,猛地回头一看——
他发现一根巨大的金色枝干,不知何时从指挥部贯穿而出。
景元心凉了半截,无声骂了句粗话,随即大声吼道:“一半人回援!”
还不待他再问,一只复活的丰饶孽物便狠狠地向他心口袭来,景元呸了一声提刀便斩,回头向情报员喊道:“他还差多少?”
只差最后一点了。
应星再一次开启大功率输出,为了节省能源,他早已经将金人的其他系统最大限度关闭,现在驾驶舱里黑暗而闷热,被根系不断挤压着金属外壳时不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下潜,在一片暗金色的混沌里寻找目标。汗水流进应星眼睛,蛰得发痛,他想自己可能快脱水了。
但哨兵却依旧不敢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一遍遍重复着之前的操作。
可即使如此,系统的警报还是一个接一个响起——
金人携带的模拟精神力快要耗尽了,而一旦耗尽,所有人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当量表最终显示为百分之五时,应星在一片黑暗里听到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音。
他意识到,那是金人外壳撞在镜流剑上的声音。
应星咬牙又挥出一剑,并在根系被劈开尚未合拢的瞬间操纵金人弯腰,在身下拓出了一片狭窄的空间。
他打开驾驶舱门,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冷光灯照亮了这弹丸之地,一身血污的镜流坏里抱着失去意识的白珩,飞行士原本灵巧的双手如今却被金色的枝蔓覆盖着,只有微弱的鼻息仍能证明她没有被完全侵蚀。
哨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谁都没有犹豫。
镜流以剑支起自己,一只手仍稳稳抱着白珩,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进金人的驾驶舱里,关好舱门。
应星十指如飞,把操控板拆了下来,转头对镜流道:
“二十秒钟之后突破,找个地方固定自己。”
镜流闻言撇了他一眼,攀到金人肩膀上坐稳,接着撕下自己的衣摆,将剑柄与右手死死地缠在一起。
应星有样学样,用力握住金人身上凸起的金属板,将自己固定在原地。
“小心别死了。”
她话音未落,金人应声发动。
无数根系携着千钧之力抽打在应星身上,仅是一瞬间的事,血就从不知道哪里的伤口渗了出来,淌进应星的眼睛里。
他仍然不肯闭上眼睛,而是死死的盯着被自己护在怀里的操控板。
3%……2%……
快点,再快点。
骨头断裂的闷响传来,索性他身上的伤实在是太多了,早就不知道应该保护哪里,只有沉重的心跳与镜流越来越慢的挥剑声在黑暗里响彻应星耳畔。
量表归零,模拟精神力耗尽,金人发出一声竭尽全力的轰鸣。
被镜流斩断的建木根系只用一秒就会重新生长,没有了丹枫特殊的精神力,放弃抵抗的那一秒钟,三人都会被密不透风的根系挤成肉泥。
“应星,不要睡。”
丹枫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亡即将到到来的黑暗。
哨兵下意识地想去寻找来源,却蓦地想起这里没有通讯信号,丹枫是直接通过精神触手找到的自己!
“我找到她们了!”
应星立刻回应,但丹枫好像无法接受到他的想法,没有再说出哪怕一个字。
而那一缕远道而来的精神力,缓缓注入金人之中,就好像他们两人曾经无数次合作时那样。
量表再次充能。
应星见状,血肉模糊的手指颤抖着在操纵板上一划,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金人收到指令,向上斩出惊天一剑,头顶仅剩的根系被劈开,露出上方的一线天空。
空中,饮月的龙影越来越暗淡,景元现在简直能透过它的龙身看到对面。
殊不知,现在指挥部里是怎样一片混乱场景。
“谁都不许过来!”月宴强忍泪意大喊,手中枪口颤抖着瞄准正在与自己对峙的向管委同僚们。
她勉强压下哽咽,接着道:“龙尊吩咐过,绝对不可以切断链接。”
这位年轻的小秘书早已经吓破了胆,她只能紧紧靠着冰冷的浸入舱,似乎能从其中汲取到一些勇气。
“月宴,你也受过训练,这是最高事态。”对面的人大喊:
“一旦他死了,精神体就再也无法回收,塔会送你上军事法庭!”
是啊,她闻言心想,早在那条建木根系击穿浸入舱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要中断链接。
天知道丹枫哪里来的力量,在自己已经被捅了个对穿的情况下,还能既维持战场上的支援,又额外分出精神触手阻止自己。
“别忘记我的话。”
丹枫的声音在她脑海里一闪即逝,精神触手跟随着向导的意志又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靠在浸入舱旁,一手举着枪,一手在自己身后摸索着,徒劳地想去以手掌阻止混着鲜血的浸入液从裂缝里漏出。
但这显然是无用功,随着时间的推移,血红色的液面下移,丹枫苍白脸逐渐显露出来。他藻荇般的长发漂浮在四周,却又仿佛只是安静的睡去了。
只有四周疯狂报警的机器,昭示着丹枫现在的境况有多危险。
“我坚持不了太久了。”月宴喃喃对着空气说道:“求求你们快一点吧。”
话音未落,透过指挥部的窗,月宴看到一道奇异的剑光穿破云霄,吸引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
“是成功了吗?”她忍不住猜测。
可下一秒她只觉得双眼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要赶在景元的人来之前回收。”
刚刚跟月宴对峙的人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电击枪丢到昏迷的女子身上,领着一群人井然有序的开始强拆浸入舱。
似乎是丹枫察觉到了外界的侵入,一旁的生命检测仪器更是警铃声大作。
“上镇静剂,维持基本生命指数。”
“回收完成前别让他死了。”
随着最后一张神经贴片被剥离,丹枫彻底失去了意识,血仍不住地从简陋包扎的伤口里渗出来,顺着他的指尖落在地上,但并无人在意。
小型飞行器早已等候在外,一群人挟持着陷入深度昏迷的丹枫,有条不紊地撤入飞行器。
为首的那个人走在队伍最末端,突然在一片混乱的地板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鞋底发出一声滑稽的尖响。
他低头一眼,发现是一只肮脏的玩偶,被血浸透到看不出样子,手里还捧着一片不知道哪里来的塑料纸。
那人嗤了一声,一脚把玩偶踹飞到角落,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飞行器。
应星的精神海里,丹枫的声音已经消失了十几秒,任凭对方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而金人在那一缕精神力的帮助下,加快了突破的速度,赶在那一线裂口闭合之前,探出一只手死死地扒住了地面。
但应星却本能地觉得害怕,也许是过度失血带来的冷意,让他整个人被不安所笼罩着,眼前已经产生了黑色的重影。
量表上,丹枫精神触手带来的那一缕力量也即将消耗殆尽。
他抬起手用颤抖的指尖再次摩挲了一下屏幕上的数字,直到确认它真真正正归零。
金人也用尽最后的能量,自密密麻麻的灿金色根系中一跃而起。
应星好像是看到了光,他茫然地睁大眼睛想要去半空中寻找饮月的身影,却发现自己的眼睛难以聚焦,大量黑色斑块充斥着他的视野。
他本能地想抬起手来擦拭眼角,却赫然发现自己掌心里,一根金黄色的脉络正在顺着血管延伸。
他终于缓缓察觉到自己的手脚正在失去控制,变得麻木而僵硬,再也无法抓牢。
在下坠的那一瞬间,应星看到镜流难以置信的眼神,她下意识地伸出剑想要救人,但应星的手只是轻轻略过了利刃,留下一串金红色的血珠。
再也没什么能够阻止他落下了。
“如果再让你选一次,还会是我吗?”
隐约他听到风中有丹枫的声音,隐约他感觉空气里有清凉的一滴雨,但这似乎又好像都是应星的幻觉。
地面上,那蠕动的金色根系就像千万只寻找替死鬼的手,仍然奋力想要将一切可以找到的东西吞噬入腹,化为一体。
应星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被金色的海面吞没了,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温暖的黑暗笼罩了他,就像一个巨大的巢穴包裹着应星,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在从脑海里褪去。
奇怪的是,在一片混乱无序的记忆里,应星却看到了那个下午,丹枫映在玻璃橱窗上的侧脸。
数月之后,一艘小型飞行器降落在废墟正中央。
“怪事,怎么一棵树还能在一夜之间跑了。”
“我这个月还指望着干笔大的,游戏要开新卡池了捏!”
从船甲板上跳下来个小女孩,边说话边吹出一个溜圆的泡泡,她看起来颇为不满意此次旅程,脚上动作不停,东踩一下西踹一脚。
下一秒她惊讶的大喊声响起:
“卡——芙——卡!”
“我捡到个人!”
“不要乱捡星际垃圾,银狼,我们是星盗不是旧货商。”
卡芙卡老神在在地凑到银狼身边,刚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被眼前的景象打断了——
很难形容这是个人,银狼能够第一眼认出来也是一种少年天才的表现。
但他确实又还活着,支离破碎的躯体以诡异的金色脉络链接,就像是给活人移植了叶脉。
“这可能比我们原本要找的东西有意思。”卡芙卡习惯性地推了推墨镜道:
“把这……位先生打包,我想艾利欧会喜欢他的。”
银狼立刻大声反驳:“我是技术工种!出外勤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那就去叫萨姆!”
卡芙卡姿态优雅,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动作快点,我还买了晚场的电影票。”
银狼翻了个白眼,打开通讯器开始呼叫萨姆,心想这宇宙通缉犯到底要去那颗星球看电影才不会被抓,刚想吐槽,却听到地上的大兄弟似乎似乎一直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蛋?什么蛋?难不成这个星球的人是卵生的?”
“嘿嘿,我给你录下来,到时候不给我充648我就黑进首都星大屏幕放给所有人看你的窘态。”
银狼把终端凑近,却见陌生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里是一片无尽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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