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护着他呢,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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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位无名氏从一片狼藉里铲起来,花了一行人不少力气。
之所以用铲这个动词,是因为以银狼的修辞水平实在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替代品。由于无名氏先生身上寄生的建木叶脉盘根错节,甚至如同真正的植物一般扎在土壤里吸收养分。
大家都没把握,万一要是割错了哪根,这装置艺术一般的生命体就会灰飞烟灭。
星盗们最后不得已只能动用切割器,把无名氏先生与跟他紧密连在一起的——包括乱七八糟的金属零件,一小块土壤表层,甚至一块碎得看不出型号的电子屏——一股脑塞进飞行器的货仓里。
自上一次睁眼后,他便再无动静,又回归到了那种“我是一具尸体”的静默状态,无论被从垃圾堆里剥离时有多少大大小小的痛楚,似乎都完全不在乎。
而这个特别的收获,果然如卡芙卡所说,成功引起了大老板的兴趣,只是情况跟她料想的却有一些轻微的出入。
“不是我说,艾利欧大人——”卡芙卡站在医疗舱旁边,脸色颇有些不虞,冲着一旁sound only的屏幕输出意见,也不管那边听不听:
“这家伙的精神图景已经碎成万花筒了,你就给我五天?”
见对面仍然保持着沉默,女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手套上的褶皱,思索了片刻后道:
“算了,就五天,保量不保质……能不修的我就不修了,会干活就行,如何?”
屏幕那边,被她称作“艾利欧”的人,仍然没有回答,而是在数秒之后结束了通讯。
卡芙卡见状颇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一旁的银狼被她那种默剧女演员一般的表情膈应得皱了皱眉毛。接着小女孩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女人身边,跟她一起注视着两个人给自己捡回来的麻烦——
这位不速之客看起来已经比刚被发现时“健全”了太多,在丰饶力量的侵蚀之下,覆盖着金红血液的骨骼、肌肉如同拥有自己意志一般,相互寻找着结合。
虽然这让原本散落的肢体逐渐愈合成型,只是那些如叶脉血管供给他生命的丰饶寄生物,干脆镶嵌在了人类的肢体上,那些金绿色的藤蔓正在他的血管里蔓延,似乎随时打算破体而出开花结果。
她猜那应该是很痛的,但那人丝毫没有反应。
“这家伙也会变成树吗?”她问卡芙卡。
卡芙卡老神在在,摇了摇头道:
“这家伙并不像我们之前抓到的那种完全堕化的丰饶寄生体……
“有股其他人的精神力一直留存在他的精神图景之中,现在只要我助他一臂之力。”
“比如这样,就能……”
自女人覆盖着手套的指尖探出一根极细的蛛丝,往那人脑袋上探去。
银狼眼尖,一看到这恐怖的玩意就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卡芙卡一个高兴给自己也种下言灵。
“哦呀,竟然是这位吗,果然强大……”
片刻后卡芙卡饶有意趣地笑了,化为蛛丝的精神触手在对方精神图景的边缘试探,那永恒滴落的细雨竟然像浓硫酸一般直接将蛛丝腐蚀熔断。
“怪不得精神图景都碎成这样了,还没有完全堕化。”
卡芙卡端详了片刻,指尖一根细不可辨的蛛丝再度探出,连接向不断侵蚀着无名氏躯体的丰饶之力,那金绿色的孽力根本不管力量是否来自宿主,立刻攀附而上,飞快地向卡芙卡袭来。
就在丰饶之力顺着蛛丝即将抵达卡芙卡指尖的一刹,女人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轻轻将蛛丝一端带入无名氏精神图景的边缘。
他精神图景中的细雨落在沾满丰饶之力的蛛丝之上,宿敌相遇,温和的雨滴瞬间化为一道道龙影,攀咬着极速退去的丰饶之力而去。
外界,始作俑者卡芙卡双手环抱,一尘不染的黑色踝靴向后轻轻退了一步,开始作壁上观,生怕自己被卷入这场混战里。
一旁的银狼看得一脸莫名其妙,追问道:“这就好了?”
“行了。”卡芙卡拍了拍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向治疗舱的方向努了努嘴道:
“有人护着他呢,可给我省了不少麻烦。”
银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丰饶之力与龙影的死斗早已经从精神图景蔓延到了外界,随着龙影同归于尽一般的反击方式,原本遍布那人躯体的丰饶根系逐渐寸寸化为金色齑粉,而后飘散在空气里。
最终,当最后一抹玉色龙影也耗尽时,丰饶之力被逼退至那人心口,只留下胸腔裂隙里微弱炉心一般的金色,维持着生命的运转。
刚刚还面目全非的无名氏如今终于露出了面容。
他还很年轻,眉眼隐藏在因浸血而打缕的墨蓝色额发之下,隐约还看得出一些少年意气。重新生长的血肉填补了他曾经因骨折而凹陷的面颊,扶正了他折断的英挺鼻梁,血液重新流进每一根毛细血管,让他的面容显得平和而安宁。
像是陷入了死亡一般的酣眠之中。
只可惜曾经被根系寄生留下的可怖瘢痕,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他肢体的每一寸,多得足以让人联想到一具支离破碎又被强行拼合的尸体。
按银狼的说法,这家伙现在看上去像被一百只水母同时蛰了。
“那是谁的精神力,这么猛?”银狼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发问:
“是他的向导吗?我看这人也没结合啊……”
卡芙卡仍是那副表情,轻轻摇了摇头打趣道:“谁能说得明白爱情呢?银狼,你还是太年轻了。”
她看着局面差不多,便又走上前去收取渔利。
“不过,你这精神图景我是修不了啦。”卡芙卡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既然艾利欧觉得能动就行,嗯……姑且做个假的好了。”
随着女人的想法,她一直蛰伏在黑暗角落里的精神体缓缓爬了出来——
这颜色诡异的巨大蜘蛛不急不恼地拖着蛛丝,从他精神图景边缘的一端爬到另一端,毫不停顿地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卡芙卡则优哉游哉地端了一杯酒,等待着自己的精神体动物完成任务,如同一位纺织他人命运的女巫。
而直到纯白的蛛丝将对方的精神图景完全包裹,变得如同一枚巨大的毛线球时,巨蛛才缓慢停下自己的脚步,又重新隐匿回阴影当中去了。
愤怒,苦楚,不甘,思恋,全都被遮罩在那巨大的蛛丝帷幕之下。
留给这具死而复生躯壳的,不过是一片白茫茫的荒原。
女人饮尽了杯中最后一口酒,指尖在桌面轻轻敲了敲,蛛丝附带的言灵之力悄然为无名氏开始编织虚构的精神图景。
“好了。”卡芙卡站起身来招呼银狼:“让我们的新员工自己呆一会吧,他会好起来的。”
她边走边催促道:“艾利欧还给我们安排了别的剧本,别耽误了老板的事情……”
银狼将信将疑,在即将跨出房门的时候还是选择回头望了一眼,却发现原本被摆成遗体告别一样姿势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将自己蜷了起来,高大的身形缩在治疗舱的一角,好像正在经历巨大的痛楚。
“估计是神经反射还停留在死的时候呢。”卡芙卡评价道:“都是幻痛。”
说罢,她却还是轻轻地关上了门。
舰桥,卡芙卡在星图上输入了一串坐标,萨姆凑过来,面罩上的呼吸灯顿了一下,发出一串听不出性别的电子音:
“亲爱的,这是要去哪?”
卡芙卡翘起腿,把自己完全靠在椅背上,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道:
“打劫。”
旁边吹泡泡的银狼顿时来了兴趣,咻的一下从桌子上跳到星图面前,大声嚷嚷:
“劫什么?值不值钱?别又搞得乌烟瘴气ROI还不理想。”
“我早说了我们业务线该拓宽一下,看人家星穹列车,主打一个沉浸式服务,还能支持雇主入队……”
卡芙卡忍不住打断她:“你去是不去?”
银狼下意识地秒回道:“去,打劫多有意思啊!”
萨姆立刻接话:“这不就行了。”
随着电子音想起,星盗的舰船如一颗暗星划过宇宙,悄无声息地跃迁消失在了那颗联盟行星上方。
相邻星域,向管委的旗舰停止了跃迁,缓缓停泊在太空之中。
丹枫的伤势过于严重,甚至没能撑到返回首都星就开始了蜕生。
旗舰只能叫停跃迁,等待蜕生过程中最危险的时刻过去,才能继续将新任龙尊“运输”回首都星交差。
巨大的培育仓里,丹枫腹部可怖的巨大创口终于不再流出鲜血,只余一点轻柔的淡粉色逸散在水中,如同给向导添上轻幔般的鳍。
饮月龙身鳞片暗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主人身上,仿佛尚不知对方早已不能回应自己,仍然哀哀戚戚地不愿离去。
但新的素体已经被激活,原本属于丹枫的精神力与向导的精神图景在众人眼前开始了奇妙的迁移。
精神触手开始变得犹如实质,如蚕丝般一丝丝抽离已经濒死的肉体,源源不断地涌入那具新生的躯体之中。
他们拥有相同的面庞,眉眼之间最微妙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可惜却再也没人记得他用这副面孔微笑或者流泪的样子。
“不亏是塔的底牌。”实验室外,有人轻声感叹:“简直如同奇迹。”
另一人好奇地提问:“我听说这次蜕生之前有些不愉快,他醒了之后会清算吗?”
“自然不会,否则塔怎么能放心。”开头那人作答,语气颇有些轻蔑:“你看这不是开始剥离记忆了吗?”
他话音未落,原本缓缓融入新躯壳的精神力开始被无形分流,正是向管委带来的其他向导,正在仔细剥离丹枫精神图景中储存的记忆。
那一团承载着记忆的精神力有如一团不知该去往何处的青色雾气,迷茫地悬浮在特制的容器里。
饮月的龙身也随着新躯壳的激活逐渐重新变得完整,有如碧玉雕成。
当所有丹枫的记忆都被罐装后,祂青色的龙目中也不再见哀戚的神色,只是平静如古海,剥离了丹枫失去生机的身体。
青龙扭转身体,缓缓地将新生的躯体包裹,刹那间金色光芒溢满整个房间,连带着生态仓化为了奇异的卵型。
饮月再一次开始了新的轮回。
“等销毁完记忆,蜕生仪式就结束了,终于可以回首都星给大人物们交差……”
不待这人把话说完,旗舰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报警声,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仪器齐齐作响,就像船上所有电子设备都突然疯了一般地开始大声歌唱。
房间的中控屏幕快速地闪动了几秒,在一片让人光敏癫痫的炫目电子光污染里,所有的屏幕——
都显示着一根像素萝卜。
在场的所有人都疑惑地看着那像素萝卜,直到数秒之后萝卜开口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活泼的小女孩。
她说:
“三。”
“二。”
“一。”
巨大的撞击袭来,整个旗舰像是被丢及抽水马桶一样颠倒摇晃起来。
实验室里,那装着丹枫记忆的罐子在剧烈摇晃中狠狠地撞在了蜕生的光卵之上,原本坚不可摧的特种材料在龙鳞面前变得不值一提,瞬间碎了一地。
而那承载着记忆的淡青色雾气,甫一接触光卵表面,便如同冰川入海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进去。
“星盗——打劫!”那小女孩的声音又说道:“快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
与此同时,星穹列车上。
姬子的通讯终端发出一声嗡鸣,女人撇了一眼屏幕,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不妙的弧度,仿佛看到什么晦气东西一般。
“瓦尔特。”她放下咖啡杯招呼站在列车窗边看书的男人:“我们的老朋友又不安分了。”
她说“又”这个字的时候,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瓦尔特推了推眼镜,已然是明白了姬子话语里的代指——
“是卡芙卡?”他思索道:“星盗又惹了什么烂摊子?”
姬子不多赘述,起身把终端递给瓦尔特。
他快速扫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这段文字:
亲爱的,我为你准备了一份节日礼物。
就在坐标指示的位置,记得查收。
不过别忘了,礼物是有保质期的,要及时前往哦。
爱你的,卡芙卡
姬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终端拿回去又点了几下,调出一条时事快讯递给对方:
重磅!星盗袭击联盟首都星旗舰!或造成恐怖伤亡!
这下连瓦尔特的头也一起开始痛了。
他又揣摩了一会这封信的意思,半晌后开口道:“有没有途径知道联盟到底丢了什么?芯片资料?巨额星币?或者干脆丢了一颗轨道炸弹……”
姬子摇了摇头接话道:“是个人,但保密级别很高,别的都打听不到。”
“什么人帕?”列车长像模像样地正了正帽子,迈开短腿走到两人身边问:
“难道是要有新成员了帕?”
姬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弯下身跟尊敬的列车长说明了一下现在复杂的情势:
“……事情就是这样的,卡芙卡好像把她绑架的人质,塞给我们了。”
帕姆闻言双手掐腰,强行撑出一米八五的气势,决断道:
“虽然星盗很危险,但人命关天了帕!我这就准备出发,去救人帕!”
卡芙卡提供的星图坐标离列车并不算遥远,短暂的跃迁过后,列车载着众人来到了这片充满垃圾的星域。太空中悬浮着许多金属残片,隐约还能看出曾经是某艘星船的一部分。
而就在这灰蒙蒙一片的太空垃圾之中,漂浮着一颗奇异的光卵。
它周身的光芒正随着远处恒星投射来的光芒一同闪烁,四周的星船碎片逐渐绕着光卵静静漂浮,像是一颗新崭新诞生的行星与它奇特的金属星云。
姬子站在车窗旁,注视了那奇异的光卵片刻,发出一声轻轻地喟叹,接着道:
“想必这就是卡芙卡的礼物,那我也只能代表列车收下了。”
瓦尔特闻言点点头,手上操作不停。
片刻后,只见太空作业机器人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硕大的光卵推进了列车的接驳舱。
帕姆兴冲冲地第一个跑到光卵附近,仔细地瞧了瞧瑰丽鳞片上的纹路。
“这蛋好像会说话帕!让我听听……”帕姆把脸凑得更近了一些,大声复述:“什么星帕……”
正听到兴头上,帕姆索性又伸出一只圆手想去触摸一下质感。
谁知那在外太空直接漂浮都安然无恙的光卵,居然在帕姆的圆手底下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胆小的列车长吓成了一道残影,咻的一下躲到了门后,并大声解释道:
“虽然帕姆力大无穷,但绝对不是我打碎的!”
在一旁围观的姬子终于变了脸色,她略微以抬手示意帕姆冷静,带着瓦尔特向后撤到安全距离。
在星穹列车成员三双眼睛的围观下,那光卵像是极度复杂的机关一般,鳞片如花瓣层次折叠剥落,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帕姆从门后探出头来,只见原先摆放光卵的位置上,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怀抱着青龙的黑发孩童。
那孩子懵懂的绿瞳正愣愣地望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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