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多雨。

今日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媚然，风轻云淡，处处连上了黑绸，是为魏十一和楚连清等七人的婚礼准备的。

魏十一还是很疼辛止的。

“呐。”

“等我睡够了他，就把他送给你。”

魏十一一身华丽的黑色绸衣，斜倚在足以当床使用的软榻上，百无聊赖地低头玩着手指甲，两只脚没有穿鞋，赤裸裸地晾在阳光下，白嫩如两个活泼的大虾饺。

顿了顿。

他又有些苦恼地说道：“陆龄那孩子也挺喜欢楚连清的，唉，可惜他只有一个，不够分。”

魏十一抬头看向辛止，像个劝说孩子的父母，委婉而又略带期待地说道：“要不然你选个别人？徐清风？容烨？沈思渺？周望涯？孟若？”

他一连报出了五个人名，都是今天要与他成亲的对象。

“徐清风。”

辛止说道。

魏十一眼神微微一沉，移开了目光，面上仍是带笑的模样，却淡了点，道：“不给你楚连清，你就挑徐清风，都是我难得有点兴趣的。”

辛止接着说道：“徐清风的弟弟，徐燕凌，是不是还在地牢里？”

徐清风等人被魏十一困在青莲宫，还马上要跟他成亲，大被同眠，一齐当他的男宠，这可急坏了他们背后的门派、家族，派了不少人来救。

毫无意外，都被魏十一处决了。

徐燕凌天赋高，模样好，会说笑话，而且还是徐清风的亲弟弟，就被魏十一留了一命，关在牢里。

“他啊？”

魏十一扶着下巴，笑眯眯说道：“你喜欢，就收了吧，比他哥哥还有趣点，就是天赋差些。”

“多谢宫主。”

辛止屈身行礼，在魏十一那拿了钥匙。

地牢。

“咔嚓”一声，锁链解开。

“滚吧！”

辛止对徐燕凌说完，把钥匙扔给他，扭头走了。

一个无关人等。

徐燕凌从防备，到震惊，到不解，到迷惑，因为不清楚情况，所以不太敢行动，望着辛止的背影道：“哥们？你是要睡我，还是要杀我，给个准话啊？嘿！你就这么走了？”

踏出地牢以后，身后传来的聒噪声音彻底消失。

但是不远处传来的奏乐声更加刺耳。

烦。

辛止咬了咬牙，站在地牢外，仰头望向天空太阳，光芒刺眼，但不知何时会再有这样好的天气了，他还是想多看一看。

“辛止。”

陆龄带着楚连清过来，冲他摆手打招呼，顶着幅喜气洋洋的面孔，把楚连清交给他，说道：“容烨那边出了点事，我得过去处理，你把楚君带去给宫主吧。”

楚君。

这是楚连清在青莲宫新的称呼，也是对于他即将与魏十一成亲的尊称。

“好。”

辛止点头。

他和陆龄都是魏十一重点栽培的对象，他坐守青莲宫，陆龄年纪小些，才十五岁，跟在魏十一身边学习。

两人都是被魏十一当成左膀右臂培养的，陆龄性格亲人，认为两人以后得长期处事，便想与他交朋友，被辛止拒绝多次。

楚连清来了三个月，倒是与陆龄的关系迅速亲密起来。

陆龄离开后。

“这不是去正殿成亲的路。”

楚连清跟着辛止走了一会儿，突然脚步一顿，停在原地，说道。

这当然不是去正殿的路，难不成楚连清还真想跟魏十一成亲，成为魏十一的一个男宠，以后在青莲宫被人称楚君？

他不想。

他只是失忆了。

辛止背对着楚连清，攥了攥拳头，又忍不住仰头望天，阳光越发灿烂，耀眼生花，活像他十一岁时给楚连清唱戏词的那个夏天。

然而他再也唱不了戏词了，甚至不敢跟楚连清说一个字。

他终于转过身，递给楚连清一个药丸。

解忆丹。

不是只有魔教会用下三滥的招数，修仙者也会用，尤其一些自持修为高心性坚定的修仙者，更是会以身试险，来魔教卧底，妄图里应外合，一举歼灭魔教。

这在魔教其他宫是管用的，而且管用了不止一回。

唯独在青莲宫，无论来卧底的是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还是有所作为的一方仙君，全部都铩羽而归不说，他们还根本不敢告诉别人，在青莲宫发生了什么。

因为魏十一的底牌就是他有让人失忆的本事。

记忆是武器，能帮人分辨敌友。

失忆的人不能分辨敌友，忘了来青莲宫的目的，被魏十一杀了，或者睡了，然后被魏十一哄得提溜转，全抛一颗真心，就算最后回了修仙界，又哪敢说在青莲宫与魏十一翻云覆雨的香艳经历？

辛止和陆龄是除了魏十一外，唯二拥有解忆丹的人。

“解忆丹？”

楚连清看了一眼辛止掌心里的药丸，竟然认了出来。

辛止略有些惊讶，魏十一是不可能告诉楚连清解忆丹长什么样子的，那么能告诉楚连清的，只有陆龄。

楚连清并没有立刻接药丸，而是略带迟疑地看向辛止，问道：“你确定要给我吃？”

闻言。

辛止张开的五指猛地一收，握住了掌心的解忆丹，同样迟疑起来。

他这三个月以来，并没有什么机会跟楚连清建立感情，楚连清跟魏十一、陆龄的关系还更好些。

而且看楚连清失忆之前的样子，他也并不记得小时候的那段往事了。

让他恢复记忆。

最大的可能是楚连清会不顾一切地逃离青莲宫。

辛止望着楚连清，微微眯眼，像望着一段不可直视的阳光，而楚连清什么都不记得，回以的目光里只有疑惑。

给，还是不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凄凉悲哀的戏词又浮现于脑海。

辛止缓缓张开五指，点了一下头，如果说人的每一段时光都是不同的自己，那现在在他身体里做决定的，是十一岁时铆着劲给楚连清唱戏词的自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好吧。”

楚连清伸手拿过药丸。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他仰头吞下药丸。

辛止站在他面前，静静等待着，头顶阳光照耀在两人的身上，光芒盛大，温暖的如同夏天，头发都被晒得温热起来。

楚连清的目光逐渐清明、清醒，然后半垂下眼皮，叫他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辛止等他说些什么。

然而楚连清什么都没有说，甩袖往正殿的方向大步走去，他身上还穿着魏十一为他准备的婚服，正黑色与正红色相配，颜色庄严肃穆，勾勒出宽肩窄腰长腿，走起来像一个复活的古时候泥像。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辛止抬头看了看阳光，觉得无所谓，他与魔教其他人一样，唯恐天下不乱。

成亲典礼。

楚连清和徐清风分别站在魏十一的左右两边，目光低垂，看起来温良顺从，与世无争。

“唔唔唔……”

这是意外恢复记忆后大闹了一场，但是现在被陆龄堵住了嘴，绑住了手腕脚腕，满脸悲愤唔唔的容烨。

“容君怎么了？”

这是还没有恢复记忆，和容烨关系最好的沈思渺。

“哼！”

这是失忆前对魏十一喊打喊杀，失忆后为了魏十一争风吃醋最带劲的周望涯。

“好饿呀。”

这是失忆前后好像没什么变化的吃货孟若。

魏十一看着眼前这一幕，甚为满意，点了点头，冲司仪说道：“可以开始了。”

辛止没忍住往楚连清的方向看了一眼。

下一秒。

“开始什么？我哥哥成亲了，也不请我来喝杯喜酒吗？”

兰陵徐家的轻身术最有名，叫做“点惊鸿”。

徐燕凌说话间，足尖轻轻一点，直接飞身落在了众人面前，扬唇一笑，对魏十一摆手，嬉皮笑脸地开玩笑道：“嫂子好！”

徐清风本来还担心徐燕凌，见弟弟嘴上没个把门的，称呼魏十一为嫂子，又气得训道：“你这张嘴，吃家法还没吃够是吗？”

魏十一没管这对兄弟俩。

因为徐燕凌把地牢里关押着的人都放了出来，有攻打青莲宫落败的修仙者，也有得罪了魏十一的其他魔修，现在全都乌泱泱地朝这边杀了过来。

能短时间内聚拢人心，让正邪两道的人暂时联合起来对付他。

徐燕凌的笼络本事倒是比他的天赋要高。

“真是麻烦。”

魏十一轻轻感叹，但仍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同时含笑看向沈思渺和周望涯，道：“劳驾你们两个了。”

容烨、沈思渺、周望涯都是墨沉仙君的弟子，三人战斗力最高。

虽然容烨恢复记忆了，但是仅凭沈思渺和周望涯两人，也足以抵挡一段时间。

孟若眼见局势要乱，犹豫一下，看了看挣扎的容烨，在兄弟和食物之间，选择先抓起十几块爱吃的点心，然后移步到容烨身边，一脸愁容地劝道：“吃点吧？”

说完。

他要去拿开容烨嘴里的布团。

陆龄看向魏十一，无声地询问意见，见魏十一点头，他便没有阻止孟若。

“魏十一，魏十一！”

容烨脚腕和手腕都被捆绑住，虽然嘴巴得了自由，但也只能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瞪着魏十一。

他虽气极，但因为不擅长骂人，也只恨恨喊了两声魏十一的名字。

魏十一笑吟吟答应道：“叫得真甜，再叫一声？”

“砰！”

身后的青莲宫正殿轰然一声，房脊折断，无数砖瓦倒下，原本隐藏在里面的阵法，因为房屋的四分五裂，爆发出泄露的灵气，夹杂着无数土木砖块，爆裂冲来。

魏十一反应极快，一手一个，拎着陆龄和辛止的后领子，转瞬间就离开了此地。

刚才只顾着吃的孟若则是抱起容烨，飞也似的离开，同时不忘回头看一眼徐清风和楚连清，见他们虽然速度慢些，但也跟了上来，便安心了。

“魏十一！”容烨的目光还紧紧跟随着魏十一，声音却更恨了。

魏十一根本就没在乎过他吧？遇到危险，想也没想过他，直接拎着别人就跑了！不愧是魔修，当真没有人性！

孟若拍了他一下，骂道：“你个白痴，你说点有用的啊！”

容烨主修言灵术，顶级效果是言出法随，当然因为他修为不够，实际效果往往也只是差强人意。

“雨！”

容烨饱含怒气和怨气，还有无尽的悲愤，大喊道：“雷、电、雨、风！下吧下吧，劈死那个叫魏十一的！”

转瞬间，晴天化暴雨，电闪雷鸣，天空黑云聚集，轰隆作响，倾盆的大雨将所有人浇成了落汤鸡。

孟若忍着揍容烨一顿的想法，怒声道：“你让思渺、望涯恢复记忆啊，你个白痴！”

“我知道了！”

容烨吼回去，然后顶着雨水，撕心裂肺地喊道：“沈思渺、周望涯恢复记忆！”

孟若紧张地望着那两个在人群里的身影，只见沈思渺和周望涯一顿，随后一个折身返回，一个则是向着魏十一杀去。

终于恢复记忆了。

孟若在大雨里松了一口气，他的战力不如沈思渺、周望涯，也不如专修言灵术的容烨，能提前恢复记忆，还骗过了魏十一，是因为……

“徐师兄！”

孟若一回头，看见了徐清风，对方在大雨里同样狼狈，但他还是还高兴，对容烨说道：“这回幸好有徐师兄了。”

“不是我的功劳。”

徐清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看向废墟上站着的人。

楚连清。

“楚连清。”

辛止被陆龄拽得跌跌撞撞地跑，眼睛里进了雨水，耳朵眼里都是轰隆隆打雷的声音，但是他仍然看清楚站在废墟上，手持弓箭，点杀魔修的楚连清。

就像，楚连清当年站在墙头上一样。

陆龄被他赘得一绊，大声道：“跑啊，这里有宫主拦着，咱们先跑出去再说。”

沈思渺和周望涯都恢复记忆了，还有那个擅长言灵术的容烨，还有徐燕凌，都不是好惹的。

还有——

还有楚连清。

陆龄往楚连清的方向望了一眼，心有些痛，他挺喜欢楚连清的，本来以为两人将来会一起效忠宫主，没想到他恢复记忆了。

“滚！”

辛止踹开陆龄，脑子里炸开一个想法：他不信楚连清不记得小时候。

陆龄大喊道：“你干什么去？”

雨水越来越大。

辛止浑身发抖，在暴雨里拔足狂奔，双手紧紧握着一柄小木剑，明明现在是暴雨如瀑，雷声震天，他却像回到了十一岁，他嗓子还好好的，能给楚连清唱戏词，而楚连清会一直在墙头上等着他。

他要赴约。

楚连清当初等了他多久？为什么现在不记得他了？

那这柄小木剑呢？楚连清亲手刻的，亲手送给他的，不可能不记得呀。

“你别走错路啊。明天我就在这等你，带你去见我师傅。”

十二岁的楚连清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

他这回没有走错路。

辛止余光里看到了与周望涯缠斗的魏十一，看到了被楚连清一箭一箭点杀的魔修，听到了身后辛止的声音，最终都化为无关紧要的杂音，不需要在乎的杂人。

十一岁的夏天仿佛就在前面。

他马上就要碰到了。

“嗤！”

箭矢破空的声音传来，然后是破开衣服，刺进皮肉的声音，心脏一阵痛苦的抽搐，然后逐渐无力，无力跳动。

辛止瞪大眼睛，看着站在废墟上的楚连清，然后是暴雨倾盆的天空，他重重倒在地上，胸口一支羽箭。

似幻觉。

楚连清走到了他身边，站在他面前，目光似乎有一些忧伤。

“辛止。”

他听到楚连清喊他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是不是？

辛止张嘴，雨水落进嘴里，他看见楚连清蹲下来，伸手替他遮雨，然而他没有力气了，想问的问不出来，只剩最后一句话，但他还是不想让楚连清听到他现在难听的声音。

“我去来生等你。”辛止说道，然后闭上了眼。

眼前最后一幕，是他彻彻底底的幻觉，他看到他本应该见不到的十二岁的楚连清等他等到半夜的画面，然后是他自己的声音，细细尖尖，在夏天的蝉鸣声里唱着戏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