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楚连清都在想:算了。
他不是圣人。
不是英雄。
不是非要斩杀邪魔惩恶扬善。
辛止是他十二岁,被师傅带着去参加一场比赛时遇到的玩伴。
那时他在一家院子的北头住,夏天,骄阳胜火,本就燥热,还有闹耳朵的蝉鸣声,热闹又烦躁,突然某一天,又凭空加了一段不知谁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楚连清忍了一上午,忍不下去了,拎着剑就冲出去了。
见到的却是一个白衣小戏子。
小戏子自称是来感谢他的,感谢他上次出手相助,还好心地把他送回了班主那。
楚连清当时差点笑出来,也想起了小戏子是谁,是上一次他嫌一群人在墙根底下喊打喊杀的,怕他们打扰师傅,便没动长剑,直接动了手脚,把他们都打晕了,然后挨个送回宅子南边。
小戏子是把他当成英雄了。
楚连清不爱搭理除师傅以外的人,小戏子自然也属于师傅以外的人。
他一开始没想理辛止。
然而辛止那咿咿呀呀的戏词唱得太难听了,他自己尚且能忍,就怕师傅听了伤耳,又不好意思跟辛止直说,怕辛止这么娇气的人,一怒之下去告状。
他便让辛止去看自己比赛,然后在比赛后,在墙头上擦剑或者练剑,辛止话很多,而且能自言自语很长时间。
不唱戏就行。
他一点不理解那些爱听咿咿呀呀戏词的人,到底在听什么?
不爱听。
也听了两个月。
辛止太能唱了,就如同他练剑,以剑为傲一样,辛止也以他的嗓子、戏词为傲。
楚连清不好评价,他从来不对人口出恶言。
不过辛止确确实实教会了他一个道理:人贵自知。
楚连清在遇到辛止以前,一直以为他自己心冷如铁,不动感情,但是辛止只用了两个月,就破了他的防。
尽管辛止那咿咿呀呀唱的戏词很难听。
但交往了两个月。
辛止哭着跟他说不想跟戏班离开,想让他去跟师傅求情,留下辛止当师弟的时候,楚连清还是答应了。
人贵自知。
他那时便知道了,他并非无情之人,恰恰相反,他不是多讨厌的人,若是相处久了,他动情的速度比旁人更快。
楚连清其实不太信辛止能练好剑。
练剑磨手,辛止能坚持多久?他刻了一柄木剑给辛止,都没怎么见他用过。
但也不是什么事。
他不怕磨手,等辛止入门以后,成了他的师弟,他作为师兄,自然会保护辛止的。
然而他一个人拎着剑在院墙底下等到了半夜。
辛止都没来。
楚连清第一次被人爽约,不是因为以前没有人对他爽约,而是因为他以前没有跟谁约定过什么,也没有等过谁。
第一次等人,被骗得很惨。
第二天,楚连清去宅子南边,却听闻戏班子已经唱完戏,于昨夜收拾东西离开了,他自觉没趣,也没好意思跟师傅提起过此事,只是此后彻底淡了想有师弟的心思。
没人需要他保护。
只有师傅才不会骗他,不会离开他。
这只是一桩小事,楚连清记得清楚,只是因为他记忆好,并不是有所怨恨,毕竟当时辛止才十一岁,耍耍小心机,骗骗人,都可属孩童顽皮,况且辛止还给他唱了两个月的戏词,虽然很难听。
所以在算命摊上遇见辛止来算命时,楚连清便想:算了。
他只要找害了楚璃的人。
“算什么?”
这是他与辛止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漫不经心,表情寡淡。
辛止一直没说话,最后要他算姻缘。
姻缘很差,几乎有性命之忧。
楚连清便实话实说,若是能劝得动辛止最好,全当成全了小时候那份情谊,虽然那时辛止没赴约,虽然辛止现在已经认不出他了。
但他看到辛止一身魔气,出手就是魔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算了。
接下来半个月,辛止一天来好几趟,找他算命。
楚连清有时候怀疑,辛止可能认出他了,因为有一回他正给辛止解释批语时,辛止突然毫无缘由地伸手摸他的脸。
是认出来了他是小时候的那个剑修?
“做什么?”
楚连清当时有些忐忑,并决定了,如果辛止真的认出他来,他就问问小时候辛止为什么没来?为什么骗他,为什么让他等到半夜?
然而辛止没说话,用指尖沾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名字:楚合、辛语、楚霖。
楚连清不懂,也不认识这三个人是谁,为什么有两个跟他同姓?辛语又是谁?
难道他记错名字了?辛止不叫辛止,其实叫辛语?
那些当时于心头浮起的疑惑,后来再找不到解答。
因为他的算命之术精进了。
楚璃的死,无论用什么东西算,都算到了辛语头上。
当时到底有什么心情,已经忘了个干净。
因为楚连清很快就失忆了。
这在他的计算之内。
多亏了魏九,他很清楚魏十一的招数,以及该如何应对,这让他很快取得了魏十一的信任,然后能在取得他信任之后恢复记忆。
后来回想,他大概对辛止这个童年玩伴还是有所偏心。
他给了辛止很多次机会,很多次提醒。
徐清风手里的地图,不是只有辛止才能去拿,他不去地牢,楚连清也迟早会去,要按照地图布置的机关算计,也不是只有辛止才能做,楚连清失忆之前做的计算,将失忆后的他也算计了进去。
甚至也不是一定需要辛止给他那颗解忆丹,没有辛止,也会有陆龄,他恢复记忆是必然的事情。
他让辛止去做,不过是提示。
这提示里隐藏着杀机和生机,辛止如果直接去魏十一那告发,楚连清就死了。辛止如果提前离开,那就能避开姻缘线里的死劫。
说到底。
人心还是偏的。
楚连清的心偏向楚璃,然而十二岁时的他偏向辛止,记忆搅成一团,算计到最后,楚璃、辛止,谁都没留下。
失忆时,与陆龄相处的三个月,楚连清彻底搞清楚了当时楚璃是被谁所骗,被谁所杀,虽然那时他还在失忆,并没有意识到他意识到了什么。
但当记忆恢复时,如大梦初醒。
魏十一拎着陆龄和辛止跑走的时候,他想着:算了。
他站在被炸掉的青莲宫的废墟上,手持弓箭,点杀的时候,最后只剩下了一支弓箭,他想着:算了。
然后狂风暴雨里,辛止跑回来。
楚连清挽弓,将最后一支箭赠他,上面染了麻药,不会很疼,但会死得很快。
箭矢如他所愿,正中辛止心脏。
暴雨里,他好像看见了十二岁那年默默等待的自己,看见了墙头下阳光里,捏着嗓子慢慢唱戏词的辛止。
他与辛止之间,要是没有重逢,只有初见就好了。
“辛止。”
楚连清走到辛止身边,表情有些忧伤,蹲下来,有些无力地抬手替他遮雨。
辛止嘴巴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只看得出口型是:我去来生等你。
自重逢后,他还没有听过辛止说话,现在直到辛止死了,他仍旧不知辛止现在是什么样的声音?
记忆里的声音替他弥补了辛止的声音。
尖尖细细的戏腔,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慢悠悠唱着: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楚连清忽然觉得那戏词不难听了。
但他也再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