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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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江棘在静室中待了五日,被抬出来后又昏迷了三日。他昏睡中听见几次有人叫他的名字,终于勉强睁开眼。
那张脸清晰地映入眼底,江棘顿觉一道闪电击中头顶劈开胸膛,他从床上滚下来,端端正正跪坐于地,手放在膝头。他抬眼去找声音的来源,眼神如同初生的幼犬、轶失的羊羔。他朝眼前的贵人露出一个饱含激动与依赖的笑容,轻声唤道:“主人。”
江棘期待着看着他的主人,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长袖下的皮肤已经争先恐后地冒起鸡皮疙瘩。
江钰之八风不动地点点头,将瞬间的惊吓掩饰好。他没想到这便是父亲所说的“训练”。这还是他当初看中的人吗?虽然江钰之如今也说不清记不得他看中了江棘什么,大约是长得顺他眼。但总归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江棘的反应几乎让他拘谨起来。那种眼神,像信徒对着神明祈愿一般,但他是徒有虚名的泥像,不知道能用什么满足献祭者。
“你先起来。……鞋穿上。”江钰之坐到榻上,饶有兴趣地由下自上打量他:“父亲和你说过要如何做了吗?”
“保护您的安全,遵循您的命令。”
几句话间,江钰之已经适应好了他的角色,他盯着江棘,思索片刻,蓦然道:“跪下。”
江棘的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脱鞋。”
江棘脱掉江钰之一尘不染的靴子,摆好放在床边。他动作麻利、低眉顺目,仿佛接受命令、做起伺候人的活计时,比一动不动自在多了。
江钰之仰面躺下:“你知道晚上要给我守夜吧?”
“知道的。”
江棘的声音和姿态一样乖巧。江钰之开始理解和赞同父亲的做法了。现在的江棘,比那个低着头但不言不语的模样好得多了。他不是锦绣堆中千娇万宠长大的纨绔,江家一朝得势如履薄冰,江夫人只他一个儿子,也断不敢百依百顺地养。他不曾有过端茶倒水的侍女或是任他驱使的小厮。
如今有了从头到尾从身到心都属于他的人。江钰之这才隐约明白,书院中的公子小姐们谈论起下人的口吻,为何像谈论宠物或物件,漫不经心又心满意足。而江钰之比他们还多了一重愉悦。
他们的下人会如此心甘情愿的听话么?会像他的造物一般望着主人么?
他想再支使江棘做些什么,但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你可以睡了。”
江棘诧道:“这里?现在?”
“你不知道,这是我的房间?”
江棘的确不知道。他怎么会在主人的床上,从主人的床上醒来?
江棘心中慌张不已,忙俯身稽首,请求江钰之的惩罚。
江钰之打了个哈欠,解释了两遍他并不在意。江棘仍顽石般坚持,额头贴在地面,看不到表情。柔软的衣摆顺着塌下的腰身翻起皱褶,好似接上一截苍白的缎面。江钰之冷下脸,不耐烦道:“那你便跪在这儿,明早日出后叫我起床。等到第二遍鸡鸣三声,差一瞬都不行。”
5.
江棘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跪了整夜,却丝毫不觉疲惫。在主人宽阔的房间中,即便跪着也比原有的住处舒服多了。没有恼人的虫豸、此起彼伏的鼾声。江棘顺从而平静,如同笼中幼鸟。
长夜中他慢慢寻回自己。他试图回想睡前的经历,却发现他的记忆像干涸的湖床,悄无声息陷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他被主人看中,成为独属于他的暗卫,而后在静室接受训练。一切顺利。江棘没有反抗,也没有收到额外惩罚。
这空洞凭空出现,没有影响他曾经的记忆,他过往的碎片依旧放置着,只是稍显扭曲,与那空洞相比显得不值一提。他找不到填充物,只得经由专注身外事来强迫自己忽视。满足主人的需求,他也便得到由衷的满足。 他的过去在他的责任面前黯然失色。江棘凝视着江钰之英俊的轮廓。这轮廓被烙在意识深处。他的目光纯粹又略有涣散,像一条兔毛缝制的绒毯,捂久了的汤婆子,扫在江钰之疏朗眉目与抿紧的唇,让被观看者亳无所觉。主人的资料像潮水褪去后的岩石般浮现。他比主人虚长两岁,不禁愧怍自己无能无知,心悦诚服教人摆布。
晨光铺满了大半卧房。洪亮的鸡叫响过一阵儿,停顿片刻后更震耳欲聋。
江棘听出江钰之呼吸的变化,也清楚看见他睫毛抖动。 主人醒了。江棘紧张地干咽一口。喉咙因缺水微微胀痛。 江钰之仍旧四平八稳地躺着。鸡鸣声止。江棘手心出汗,不知要如何履行主人睡前成命。
江棘清清嗓子,“主……”
“没人教你规矩么?”江钰之倏然打断他。
江棘茫然摇头。
江钰之坐在床沿,朝他抬了抬下颌。江棘了然,膝行至他脚下。
江钰之垂下眼审视逆来顺受的仆从,江棘比一般的仆人更为顺服,而这种顺服不出于惧怕,更像是为了逃离其他恐惧之物。
江钰之蓦然弯腰握住江棘手臂,拉起他,与他面对面。江棘僵硬的下肢摔在凉被上,霜白的面孔带着迷惘。
他为何选中江棘?江钰之又一次回想拣选杀手的那天,他只是为了满足父亲杞人忧天的顾虑,才答应找个合眼缘的暗卫贴身保护。
江钰之靠近江棘耳侧,呼吸,沉默。直到初见时令他作出决定的颜色从耳廓晕染至腮边,直到对方的呼吸声盖住他的。
江钰之说:“这是规矩。”
“现在去跪好,重新来一遍。”
6.
江棘发现他越来越难记住其他人。这本是作为杀手应有的能力,通过简短的文字描述迅速勾勒出要下手对象的相貌。虽然有时记得太清楚并非好事:那些鬼魂会趁他难寐时造访,直到他月中悄悄出门,在城郊密林中给纠缠不休的碎片烧一把纸钱。
那些碎片,仿佛抹布留下的水渍在阴沉的红木桌椅表明蒸干,在江棘告别杀手生活之后,消逝在日出与日落之间。与此同时,他失去了对同僚、擦身而过的侍从、夜半三更的对手们过目不忘的本领。唯有主人年轻俊美的面容,清晰、尊贵、始终如一。其余无关紧要的过客,皆是阳光下无所遁形的雾气。
只有在主人身边,那无时无刻不醒目的空洞所带来的、关于存在的焦虑,才得以减轻一二。 江棘深刻地领悟到,他是他自身的赝品。他是主人的物品,是依附于人的器具。被主人使用时才注入魂魄。不,主人就是他的魂灵本身。他的过去不值一提,他的未来只属于他注视的人。
他属于江钰之。
臣子私下养兵蓄奴是帝国绝对的禁忌,家宅护卫这种可资利用的幌子也被明令禁止。江棘对外的身份是江钰之的小厮与书童。江棘甚少需要在有外人的场合露面,但为不露破绽,他一板一眼地学了如何另一种身份的举止规章。
妨碍他练习伪装完美的却是主人。江钰之总喜欢趁他研墨、整理书具时打断他,或是兴致勃勃地要教他读书写字,充耳不闻江棘称不上辩解的阻拦。
“少爷,我千字文都读过的,您无需空耗——”
“你那狗爬的字,做我的书童哪里够格,被别人发现了怎么办?”江钰之面无表情道,“笔画软绵绵的,手腕就这么点力气?”
江钰之金尊玉贵的手掌盖上他的手,攥得他骨头发酸。江钰之还要嫌他指节硌手。
江棘姿势僵硬、心神不定地被江钰之带着写字,活像个囚犯。
好在江钰之的兴趣一向不会持续太久。当江钰之想到新的捉弄人的法子,他不会再离这么近、以如此缱绻的方式对他了——江棘苦中作乐想。那不应该是主人对仆从的样子,尤其是对他,一个卑贱的、依靠主人苟活的暗卫。他们需要保持距离,手指间的、胸膛间的、目光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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