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棘依旧沉沉安睡,眉目恬静,是他故事中最大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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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安县位于惠州边陲,富山近海,盛产日光、椰子、海鲜,又人迹罕至、萧条荒芜。琼安县毗邻南国,也装腔作势地设了城关,其实鲜少有外乡人出入,即便有也是面熟的生意人。守门的士兵每日或是聚在一起抽骨牌下象棋,或是朝着经过琼安女吹口哨、嚼舌根。
“小丁,给我们拿点水来。”年纪稍长老兵的招呼道。
小丁不太情愿地拿过水壶,到二里地外的井中取水。他是从惠州府里被抽调到这里补缺的,如此遥远边地,用脚趾想也是晋升无望。每天还要给那群四体不勤的老家伙打水送饭,更让他怨气深重。
“官爷,请问此处是儋州否?”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个路人,向他问询。
“儋州?这是惠州地界,你走得可歪大发了!”他不耐烦道。
“噢,谢谢。”
小丁摆摆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城楼。他刚要在阴影下打起瞌睡,便被车轮压过石子的碌碌声吵醒。
小丁眯眼去看,是一只老驴拉着东倒西歪的板车,摇摇晃晃地朝着城门而来。板车上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身上还靠了个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在昏睡的女子。
小丁发现这就是刚刚问路的人。他越过牌桌,拦下驴车,目光锐利地刺过去:“你等等,先别往里进,不是跟你说走错了么?”
“官爷,这都过午了,我们再换路也不方便,这不是想就地休息休息再作打算。”青年将眼神从身边人移开,转头微笑回话,仔细看来竟极为英俊。
小丁哼了一声,咄咄逼人道:“我们琼安虽小,却是边疆重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里放的。你什么身份,证明拿来给我看看!”
江钰之一路上还没被如此为难过,心里暗骂,也不愿与之纠缠,便要将江棘慢慢放下,找出所谓证明。然而那年轻兵士忽然接近,一把扯开江棘围着的面罩,指着他颈上暗红斑块,大声呵斥道:“你带死了的女人进来是什么企图?”
“你放屁!”江钰之震声骂完,意识到他不该失态,连忙补救道:“官爷,家姊她只是暂时生病,并非如您所言……”
小丁被他狠厉的眼神吓了一跳,回过神,怒色更甚:“病?那更不能让你进来,谁知道会不会传染?”
“没有传染的事,您放心……”
小丁还待继续质问,却被一个洪亮的女声打断:“呦,今天咋这么热闹?”
“铃姐,这是赶集回来了?”
“是啊,”被称为“铃姐”的女人肋下夹着厚厚一卷绸布,瞥了小丁和陌生青年一眼,笑道,“好不容易能拿乔了,高兴不?”
“您这话说的可不公正,我是为了咱县百姓严查呢。”
“我看你是嫉妒人家一表人材吧!”女人声音大,引得周围人纷纷探头过来,“这是我们家远房侄子,你放是不放?”
面对女人理直气壮的讥讽,小丁不敢再反驳,忙道:“您早说不就没这误会了,”对着江钰之咬牙切齿,“别愣着了,还不赶紧走,预备在这儿跟你大姑子叙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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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苏,单名铃铛的铃。”苏铃对江钰之说,“你先坐。”
苏铃的住处嵌在连绵的红砖厝中,是不大不小的一间。堂屋中目之所及不设贵重器具,简而不陋,清爽整洁。
江钰之连忙道谢、自报家门,又担忧道:“也不知那大头兵会不会记仇,若给您今后添了麻烦,在下实在惭愧。”
苏铃让他放心:“没事儿,我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他们也得罪不起我。”
她给江钰之倒了杯水,半是相劝半是揶揄道:“小江兄弟,不用着急,歇一歇。”你坐下吧,把这姑娘也放下吧。一直抱着,我看着都累。你大娘不会吃人的,啊?”
江钰之不禁有些尴尬。自从途中被山匪抢劫后,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走错了路也没有发现。
江钰之沉吟片刻,索性向苏铃直言他的遭遇,本要去儋州探亲,路上却遇到贼人将盘缠哄抢一空,家姊急火攻心病倒,他不识路,阴差阳错走到此地……他真假掺半声情并茂地讲述,自认这故事无懈可击,但还是暗暗觑着苏铃的神色。说到家姊如何病重时,江钰之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眼眶发红。
苏铃没有多问,她叹了口气,凑出几句安慰的话。江钰之顺势将藏在靴底、未遭毒手的银票塞给苏铃,请求留宿。
苏铃也没有假模假样地推辞,收下大半,承诺会照顾两人逗留期间的吃住。江钰之没料到的是,苏铃目测在四十左右的年纪,却是独自一人生活。苏铃将两人安顿在空置的厢房,交待了她认为重要、但“娇生惯养的中原人”不知道的起居常识后,又出门忙活了。江钰之惊讶于她放心留陌生人看家。转念一想,她大张旗鼓地在乡亲面前带他进了家门,已经是极好的防备。
江棘依旧沉沉安睡,眉目恬静,是他故事中最大的破绽:正被病痛折磨的人不该是一副好似沉醉梦乡的模样。
江钰之脱下江棘的衣服观察,他颈处蔓延的红痕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已经消退,但苍白皮肤上又出现新的青紫瘀斑,像神鬼将他身体作了画布,时不时肆意涂抹。江钰之摸出一颗丸药,扶起江棘上半身,衔着药推入他口中。
那双柔软如初的唇瓣此时不能引起他的留恋。江钰之期待又紧张地注视着江棘的脸色,握着他的手腕,感受微弱的脉搏的变化。
一炷香过去。江钰之说不清自己是失落更多抑或轻松更多。江棘被他救出时已经气息断绝。他穷尽所有,包括父亲留下救命的秘药、价值连城的灵芝山参,也只能做到让他“起死回生”,与无法预测的后遗之症。
江棘也不是一直这样毫无反应。有一回喂下药后,江钰之看着江棘忽然猫似的蜷缩起来,他差点以为是他清醒的征兆,而后才知道身体的疼痛不因昏迷而减损。后来,他在江棘经受痛楚时,让江棘无意识地咬、掐他的手臂,看到血迹斑斑的印记,他心中的沉重而绝望的坚冰才能融化些许。
他跟着父亲死前打点好的朋友——他们多数是行南走北的商贾——鞍前马后地挣些银钱,支持他一路求医问药。中原江南民间的杏林圣手都被他一一拜访过,只差旧时百越之地的巫医。
父亲没有给江棘准备另外的身份。江钰之只得时而把江棘装扮成被他赎身的舞女,藏在马车中好似羞于见人,混过盘查严格的城郭;时而是他重病的妻子或姊妹,用于和诊金昂贵的医师讨价还价。
江钰之不止一刻想过,若江棘一直这样伴着他睡下去,未尝不是好事。
温热的,安宁的,无知无觉的,无忧无虑的——任他赏玩的。
他一定梦到了美事。江钰之想。他夜里惊醒时,扭头去看江棘,总觉得他好像微微笑着。
除了怯于面对与不可言说的私欲,江钰之心底亦有此疑问:如果能够选择,他会希望醒过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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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福建/海南进行了一个不讲道理的架空融合,没有任何地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