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喜欢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棘。
-----正文-----
“实话实说,凭我的能力,无法根治本源,更没有妙手回春的可能。”医者凝神切脉,片刻后,对江钰之说道,“我可以开些温养的方子,不过也是聊胜于无。他脏腑经脉大损,已是用极大量猛药吊起一口气,有此基底在,后面只能不断用烈性更足的手段续上。鄙地穷乡僻壤,更不可能有匹敌古参之类的珍品,何况药皆含毒大补亦伤,如今最好是休养生息听天由命。”话毕,她见江钰之面色凝重,顿觉如此断言似乎太过冷酷,又宽慰道:“沉睡或偶见昏迷不醒也是血气不足之故,是肌体在自行修复,不必太过忧心。足下劳心劳力让病人恢复到这种程度,已是妈祖显灵了。”
“劳烦姑娘了。”江钰之没有期待南海的渔村中能有神医降世,他也从未有这种好运气。他只需要确认江棘的身体状态没有进一步恶化。晨间,他看江棘酣睡,轻手轻脚起床与苏铃出门一趟,回来时江棘仍未醒。他试着唤了几声,又摇晃他的手臂,江棘还是没有反应,情急之下,他央求苏铃帮忙寻了当地医师诊治。定下心后,他才觉得自己是草木皆兵了。江棘清醒后,他反而更容易慌乱,生怕功亏一篑似的。
女医是苏铃的好友,赶上今日休沐,否则在村中开诊时门庭若市,轮不到江钰之突发的请求。江钰之身无长物,许诺她未来会返回答谢。女医看在与苏铃的交情上,收下这难信服的虚言。
江钰之除帮苏铃干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外,余下光阴尽数掷在江棘身上,他还嫌较之前少了泰半。或许由于江棘终于有了明显的好转迹象,江钰之心弦松了松,有了观察他的余裕。江棘依旧睡时多醒时少,且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江钰之得以长长久久地凝视他。带走江棘时的匆匆一瞥他依然记得。他从来干净的明亮的利刃像丢弃的碎布衫,脏污破损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暗卫的身体像满是漏洞的面粉口袋,碰一碰便溢出鲜艳的血,热流又立刻化入湿润黏腻的血衣里。眼皮半开半阖,瞳孔黯淡无光,像融化的红糖。那是死人才会有的眼神。这是江钰之记忆里最不可磨灭的景象。
起初救出江棘,主要是出于作为主人的责任。江钰之也不是没想过按照亡父的设计,盲目地麻木地走下去。但他终究敌不过折磨人的愧疚,从地道折返回江府,带出他无辜的麻烦和忧愁。江钰之没料到他忠心又伶俐的暗卫会自尽,连祖传的灵药只堪堪挽回他一线生机。他不得不彻底改变原本逃亡的计划,投身变数作一场豪赌。好在,他没赢也没输。他和他趁手的刀都还顺利地活着。
如今他喜欢肆无忌惮地盯着江棘。如稚童奋力养活一株半死不活的病蕊,如学徒捧着千百次失败后烧制好的瓷作,是新鲜、兴奋、心满意足的。在他悉心照顾下,江棘虽然仍旧瘦骨伶仃,纸糊般轻飘飘的,但脸色不再是死气沉沉的青白,恢复了莹润的种水。只是,或许因为意识尚未全然清明,或许因为无法正常说话,江钰之隐约感到江棘变得神秘了,无法再轻易揣测他的想法或说服他。
正出神间,江钰之手掌被轻轻捏了捏。
「水」。手心像被鸡崽的爪子踩过。
江钰之端着泥碗,倾斜成合适的角度喂江棘。
江棘不禁赧然。他还不觉得自己虚弱至此,江钰之却总不假人手。况且他身份低贱,怎配得上债主亲力亲为地照顾。他不知道江钰之报酬即是他颊边晕起的芳菲色。
喝完水,江棘又牵过江钰之的手,才写完谢字半边,“画板”便被江钰之抽走:“不要浪费时间做这种麻烦事,否则你谢不完的。”
江棘脸更红了,张了张嘴,说完才意识到,他都不能确定江钰之是否看见这句「抱歉」。
“今天要走动走动吗?”江钰之若无其事问他。
他用力点点头,像饿坏了的小鸡啄米。
“我看得到,”江钰之哭笑不得,“不用那么大劲儿。”
江钰之搀扶江棘下床,在院子内外绕圈。几个月的卧床让江棘连走路都陌生。他听见一串清脆鸟鸣,朝声音的方向抬头,想起他也曾惯于飞檐走壁。
不是不伤感遗憾,但想到自己是大难不死,江棘只余庆幸。
两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层云蔽日,即刻淅淅沥沥下起雨。
江钰之迅速抱起江棘回屋中,然而当晚江棘便起了烧。他额头滚烫,一双淡眉紧蹙,却还是安安静静的,侧卧着动也不动。直到江钰之感受到身旁异样的温度,才发现江棘风寒来势汹汹。
江钰之忙活了整夜。万幸,江棘体温在翌日清早回归正常。
之后,江棘断断续续地又低烧咳嗽了几天,在此期间,江钰之自然不肯再让他迈出屋门半步,也不理会他写字恳求。江棘十分郁闷,趁自己不能出声,光明正大地在江钰之在时张嘴骂「混蛋」。
“混蛋!”
“你在说什么?”
完蛋。
江棘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没,咳,”他止不住咳嗽,闷声道,“没什么。”他迫不及待说道,“我感觉好多了,等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吧?”
“可以。”江钰之这回答应得爽快,“可惜你眼睛还没恢复,不然我们可不局限在这方寸之间,去海边转转……那里的景色才真叫人心醉神迷。”
江棘道:“没关系,我想去的。”
江钰之微诧:“不必急于一时,我们也不急着离开。”
江棘摇摇头,固执道:“既然说到此处,哪有吊人胃口的道理?”
江钰之见江棘难得精神好,顺从了他的心意。
江棘一路走得缓慢,没应许江钰之背他或抱他的提议。两人到达时,一轮金乌正缓缓落入水面,映出碎金般粼粼波光。远处高大的椰树摇着蒲扇似的宽阔树叶,被海风吹拂簌簌有声。
江钰之领着江棘走入沙滩。双脚踏上松软的细沙,耳边是潮涨潮落仿佛巨人呼吸的声音,江棘觉得十分奇妙。他扬起脸,难掩激动地对江钰之说:“原来这就是天涯海角。”
江棘不是天生失明,与人交谈时还习惯睁着失神的眸子,显出一种茫然不自知的可怜。
江钰之心头一软,道:“对。”
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琼安女在捡拾贝壳,穿着露腰的紧身上衣,裤腿宽大,兜着海风。
江钰之以为海岛的日升月落像是比中原慢了许多。或许是由于女人当家的风俗,琼安也是不急不躁的、安稳平和的,有着女子式的温婉。外乡人在此生活如同误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江钰之与江棘略说了说琼安的风情趣味,突然想到:“竟忘了, 我去给你捡个椰子来。”
泛着凉意、甘甜中又带了点酸的浆液入口,江棘惊喜万分,话都说不利索了:“好、好好喝。”
江钰之笑了笑:“琼安人有福呢。”
“这椰子又称作越王头。”江钰之忍不住卖弄道,“传说南方林邑王与越王有仇怨,遣刺客将其刺杀,头颅挂在树上化作了椰子,林邑王命人剖开,发现其中津液如酒,遂作饮器。”
江棘饮尽椰汁,道:“越王死得好。”
江钰之忍不住大笑。
直到暮色渐沉,风中卷起逼人的寒意,江钰之才与江棘商量返回。
江棘忽然道:“我的眼睛可能好不了了,是吗?”
人五感相连,他看不见,听觉便极敏感。其实半梦半醒间,他听到了医师对江钰之说的话。
“怎么会?不要瞎想。”
江棘弯唇笑了笑:“我记不太清此前遭遇了怎样的劫数,但想来生死一线,要完全恢复是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我没有如此脆弱,您也不必因此顾忌而安慰我。”
“你觉得我会随便安慰你吗?”江钰之不满道,“我不允许你胡思乱想,阿枣,你要时刻记得你属于我,只需要听我的话。”
江钰之厉声说:“不信我,就是质疑我。你胆敢不相信我吗?”
“阿枣……不敢。”江棘抓紧了江钰之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