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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应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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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象显示珩渊一分为二,正为珩,负为渊,剑指东方。”

-----正文-----

天启边境,襄城。

骄阳似火,炙烤着这座干旱少雨的城池,但城中往来人流如织,俨然一副商贸繁荣热闹繁华的景象。各色商人穿行于城中,奇珍异物在这里聚集,此时已值正午,胡人开的客店内人声嚷嚷,各色食客频频催促着饭菜快点上桌,小二仰着脖子大叫客官别急,吵嚷之声不绝于耳。

三楼厢房能看见整个城的全貌。郑言坐在窗边,颇有些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襄城繁华,赖于天启与西祁互开口岸,允许通商。在这里,天启的鱼粮瓷帛进入西祁大漠高山,西祁的牛羊瓜果传遍天启百姓,若是两国不日燃起战火,襄城便没有继续存在的可能。”

见他啧啧称奇,江渊微微一笑,将眼下繁华城池的本质一一道尽。又扶起衣袖在桌上执起一个金雕描边掐丝红花的银质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尝尝。襄城名酒,名作玛瑙。用西祁大漠中的石榴酿造,酒色鲜红剔透,入口回甘,故曰此名。”

郑言拿起那盛满红色液体的水晶酒杯,端详片刻,那琼浆果真红得似火,玉液摇晃,在炫目的日光下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他对着江渊抬手示意,便在其淡笑中饮了一口,入口微苦,但随之而来的就是醇厚的甘甜。

好酒。

“二十年都圉于太康果然不值。”郑言忽觉豪气云干,几口饮完便又倒了一杯,起身对着城外隐约可见的西祁群山,举杯笑道,“把酒临风,人生几何!前程往事均作烟消云散,明年今日已是指日可待。”

他回头,平和温润的脸上是爽朗的笑容,仰头喝尽最后一滴酒,把酒杯掷于桌面,摇晃坐回椅凳,趴伏着便不再有声。

江渊忘记告诉他,这玛瑙酒香醇烈,最易醉人。

他只好吩咐将郑公子送回客房休息。

夜晚如期来临。大漠之上月如钩,郑言醒来时,才记起午后喝了两杯玛瑙便醉得不省人事,不觉有些汗颜。

起身披衣出户,只见楼外漆黑一片,迷蒙弯月散发着轻淡的光芒,万籁寂静,与白日城中景象仿若隔世。

拐角栏边,一个黑色人影遗世独立。

“谁?”

郑言不禁从袖中滑下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那人闻言回头,正是与之相伴了几月的江渊。

紧绷的身形卸下防备,郑言踱步至他身前,笑道:“江公子雅兴,夜半子时,不解衣入睡,独立此处作甚?”

江渊盯着塞外茫茫黑野,声音冰凉,似流珠般滚进苍茫的夜中,“酉时忽得急报,天启太子薨了。”

郑言心中一凛,面色随即恢复如常,“何时的事?”

“辰时二刻,东宫皆恸,天启皇帝下诏以君主仪制出丧,谥号徳昭。”

连谥号都拟得如此之快,想必圣上早已知晓太子药石无医,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太子一死,显得明嘉此前为其谋划的削权倒王之举尤为苍凉而可笑。如今二皇子宋武昀一家独大,半壁太康守军皆效忠于他,明嘉哪日灯枯油尽,怕不是要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登堂夺权。

如此,天启将乱。

思索中,江渊又笑道:“还有一情报,不只郑公子可否愿意一听。”

郑言很少见到他有所犹豫,只道是太子之事让其喜悦过甚。不假思索便道:

“江公子但说无妨。”

“戌时七皇子宋宁远主动向皇帝上折,直言其妻琦玉郡主已有六月的身孕。”

一席话如一根尖针扎进心间。郑言以为自己已将在太康时的前程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心如止水了无尘埃,可此时已经身处天启边陲,却仍旧会为宋宁远的事而动心。

他干笑两声,对着茫茫夜空道,“如此倒也恭喜。”

江渊漫不经心地瞧他一眼,神情举止仿若平常。

……

次日清晨,一行人在城中购置妥当水囊鞍马与食物,便取道西南,沿着天启边城的城门走去。

出关十分顺利,沿着城门向西不到五里,砂砾平滩一望无际,戈壁岩石裸露嶙峋,正值盛夏,不到卯时红日便已初升,从地平线上缓缓贴面而上。

郑言脚跨一匹棕色骏马,直立其上,一身青色短衫利落有致,他拉起缰绳,便听见远处有驼铃轻响。

“郑公子,是商队的骆驼。”

身后薛峰俯首向他解释,低沉的声线让人莫名安心。

回首望,襄城被风化剥落的‌‎黄‍‍‎‌色‌‎‌‍城墙映在晨光中,显得高华大气,金碧辉煌。

身前关外草色皆无,只有远处隐约连绵起伏的高山。

二十年来,郑言从未设想过自己会离开天启,前往西祁高山腹地,为曾经的敌国出谋划策,辅佐西祁的丞相治国理政。

有些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放下的豁达。

若有一日,他与宋宁远在沙场相见,彼时他们只会是死敌,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关系。

一连七日,一行人终于穿越茫茫沙漠,披星戴月赶往西祁都城应业。

应业,位于西祁国土中北部,处在峡谷盆地之间,地势缓平,呈狭长带状,建城历史已有两千多年,其连通北周都城兴安,切山穿岭,襟带万里,是西祁与北周两国的重要交通枢纽与‍‌‍军‍‌‍‎‌事‍‌‍要塞之地。

行至第十日,逐渐有良田绕山,黄水瀑流,耕农劳作其中,越过山头,江渊驻马不动,回首笑道:

“郑公子,前面便是应业。”

郑言依他所言驱马上前,与他共立山岗,但见其下房舍无数,街道鳞次栉比,浮云遮天,远山照映,城中心宫殿寂静,肃穆规整,便知那是西祁皇宫了。

几人扬鞭夹马,快速从山边蜿蜒而下,及到城内,江渊策马奔至他的身前,但笑不语。

城门守卫整肃严明,似乎是正在严查什么人,见到他们一行人入城反不下马,怒目而视,也不管几人是何华服贵胄,只张口便说要将其捉拿查办。

江渊微哂,其后薛峰从腰间掏出一枚玉牌,兵甲见状,忙不迭地叩首谢罪:

“属下不知陆相回朝,请赐罪。”

“起。”江渊面无笑意,眸中星光乍现,“尔等治军严格,是当赏不当罚。”

便吩咐了身后薛峰让其三日内前往丞相府中领赏。

几人面面相觑,大喜叩首谢恩。

郑言面色沉静,此前他只知西祁素来民风剽悍,天启民间也传闻西祁军民皆粗俗无制不懂大礼,如此看来,书中不可全信也。

穿越半个应业,街道齐整商旅不绝,高眉深目的胡人遍地皆是,口中言语一概不通,郑言心中揣度,西祁粮田不多,多以畜牧为生,故重商抑农,户籍人丁管理不严,所以城内行人天南海北,倒是一番从未见识过的奇异风景。

骏马在一处高门深院前停下,江渊下马负手而进,门童侍女显然已等候多时。

郑言未敢言语,只随薛峰在一处厢房坐下,听他说完府中布局安置后,才取杯倒水饮茶。

茶水温热,看来是早已备好。

夜色轻淡,星子闪亮,圆月高悬。

郑言与薛峰打过招呼便出府探查,出来前他问过江渊现所到何处,对方只说已入宫述职。他便独自出府。

从太康至应业,旅途中除了赏玩山水,他亦未放下武艺骑射,偶尔江渊略瞧几眼,却未有言语,此时他愈发觉得脚步轻盈,兴之所至,便足尖一点,踏上街边一间民舍房梁,攀爬而上,很快踏上瓦间。

沿着串联的房舍疾跑,又跳跃躲闪,很快他就到了应业城边。

带刀守卫在远处巡逻,他寻了一处守卫稀缺的角落,拾阶而上。

圆月莹白,泼洒清辉。站在城墙上俯瞰应业城池,郑言心中有万千感慨,却无法输出胸臆。

蓦地他听见背后有人在靠近。

匕首已然紧握手中。

一个朱红色的身影踏上了台阶,朝他走过来。

他面容姣好,美目惊华,清丽的面孔笑着问:

“言哥,你可让我好找。”

郑言见他对自己行踪毫无讶异,便知他早已知道自己假死之局。又不解,只问黎季此时不应在太康府邸,为何突然现身应业。

“言哥,”黎季痴痴地凝视着他,缓慢向他走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好想你。”

他细长的双手已然握住了郑言的衣袖。

郑言不着痕迹地挣脱开来。他假死之事已成定局,此时再与黎季发生任何纠葛,于他无益。

另,如若黎季能在他入城第一日便追随至此,他也绝非自己所想那样在太康手无缚鸡而身困险境。

事到如今,他对谎言已经深恶痛绝,更不愿多想。

见他无动于衷,黎季又贴近他的身旁,颀长细瘦的身体散出温热,“言哥,你既已经离开天启,可否愿同我回南梁。”

“我可保你一世安宁。”

郑言转身斜倚砖墙,冷笑道:

“黎世子欲何时复国?你可知,一旦你身有不测,天启与南梁恐再生战事。”

黎季目色尖利,已然有些怨怼,“如今天启形势有变,皇室内部相互倾轧,自是我假死脱身的好时机。”

他着重强调了假死二字,似在提醒郑言,此事是郑言欺骗他在先。

郑言不语,只盯着城外星子沉默。

“那夜……”黎季脸色略有些憔悴,相比几月前看着消瘦了不少,他深深地看着郑言,眼神微动,“那夜言哥你明明也很喜欢……我以为你喜欢我。”

语气幽幽,似乎终是明白郑言待他也仅是如此。

“那夜之事,休要再提。”

郑言沉沉地打断了他,转头准备离开,黎季却倏地拦住他,“宋宁远大婚伤你至此不说,你可知贤王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他亲手为之?那几封通敌卖国的书信,均是他亲笔书写,也只有他,才会摹仿贤王的笔迹以假乱真。”

郑言之间微抖,声音却如常:

“此事我早已知晓。”

“他自有心中大计,欲断情绝爱杀人如麻,我虽恨他,但此时也报不了仇。”

见他依旧无动于衷,黎季又问:

“你可知那每日与你相伴的江渊,哦不,应当唤其陆川,其早已暗中前往天启招兵买马,静候多年,就是为了能在天启招来贤能,哪日助力西祁一举东临函谷关,将天启吞入囊中。天启亡国,我南梁也难保。你愿看着你曾读书卧榻的国土,变成他人手中鱼肉的焦地吗?”

郑言冷笑道:

“小季,我曾以为你手无缚鸡招人欺辱,如今看来,也是我看错罢了。中州四国的局势,你比我看得清。”

他甩开黎季又拉住他的手,“陆川他有所图谋,已在第一面时诚实向我告知,不像你与宋宁远,欺瞒至无法隐藏时,才居高临下地告知我。有所图谋又如何,我自知若无图谋,我早已腐烂在太康地下。”

黎季蓦地噤声,他脸色铁青,一张俊美的脸再也无言。

“言哥,你当真不愿与我回南梁?”

郑言缓慢而郑重地摇头。

黎季眼中的光逐渐暗淡下去,他不再言语,默然回头,似一只受了伤的孤鹄,无声地离开了。

“出来吧。”郑言对着背后的城墙说道。

江渊从城墙围挡处缓慢地踱步而来。他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而眼中带着轻笑,像是揉进了天上的星辰。

郑言也不与他言语,只是负手站在那城墙前。

“我前往天启的缘由,是因为我算了一卦,”江渊自顾自地解释,“卦象显示珩渊一分为二,正为珩,负为渊,剑指东方,”他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黛,思绪似飞烟般飘向渺杳的空中,又像是在凝视着虚无。

“你手中那柄匕首,便是珩。”

郑言未问他渊是何物,或者说渊是何人,只是立在墙前,相对无话。

夏夜漫长,星河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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