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弟若喜,小相明日便差人送上百坛坛至你别院,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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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间转瞬即逝。
梯田制在西祁一经推行,就获得了百姓推崇支持,第二年稻谷产量就比去年明显增长,行至第三年,又获得了丰收。户马制的改革也使得西祁军队骑兵战力突长,一连在几次边境纷争中大败敌军,南边的一个小国遂称臣岁贡,开创了西祁建国半甲子来第一次受贡的先例。
西祁都城应业。郑言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外黄澄一片,稻田丰收,耕农正在忙着割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眺望远处东方群山,飞鸟相与还,他的眉宇间似是染上了些忧虑,风吹起一片稻浪,城上之人衣袂翻飞。
“郑公子,陆相有要事相商。”
身后忽有异动,郑言闻声回头,薛峰不知何时已然踏上城墙,低眉拱手向他报事。
他微转过头去,脸上不再有四年前大火未发生时不问世事只管风雅的稚嫩,也不再像三年前初次知道贤王案真相的眼中带恨行事稍莽,他神色沈静敛厚,平和的双眼中毫无波谷,藏着让人难以猜透的宁静,却又隐隐透露着些锐芒。
在西祁这三年,他以陆相门下自居,虽未拜官任职,但已然在西祁朝中有所影响,众多计策从他口中宣扬出去,最后在西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落实下来。民众只道陆相仁德,将西祁百年以来杂乱无章的内政外务整顿一新,颇有些盛世之治的意味。
郑言负手缓缓走过长长的城墙甬道,秋风一阵阵吹来,飘荡着熟透了的谷粒的香气,他轻抚被风吹起的衣摆,缓坐在高台上早已置了酒具的几前。
“今年新粮酿的清酒,不容易醉,你且一试。”
桌案前早已坐好了一位紫衣公子,他眸中带笑气度高华,赫然正是西祁百姓人人称道的儒相陆川。
江渊抬手握起桌上素色青玉酒壶,扬手就给他斟了一杯,清亮的液体在空中划过,带着悦耳的轻音,悉数跌进了水玉色的酒杯中。
郑言微哂,旋即坐下,毫不犹豫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然是新稻现酿,唇齿间还留着谷子的清香。
江渊也自酌了一小口,状似无意般开口:“天启皇帝大限将至,太子宋武昀昨日已和禁军总校尉王涣密约,以保其顺利登基。”抬杯间,他定定地看着郑言,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一年前,德昭太子服丧期过,明嘉皇帝便册封天启二皇子宋武昀为新太子,以便稳固朝纲。
自从德昭太子薨逝后,明嘉本就日渐灯枯油尽的身体便急转直下,此前还能在宾客朝臣前举止如常,这几年已是经常缠绵病榻,俨然走上了旧太子的老路。
“宋武昀虽文精武佳,尤其是多年来在战场上的累积,近十年就将天启近一半兵权握在手,确实不容小觑,”郑言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豪饮,“但实则其人好大喜功,平素镇定自若雍容大气,却易处事操之过急,更不喜部下进言,”他似想到了什么,轻声一笑,看向了江渊灼灼的双眼,“对其有异心之人早已不在少数。”
说罢,他微低着摇了摇头,眼中有半刻的停滞,随即又看向江渊,不谈政事只问酒茶,笑言:“此酒果然不易醉,我已饮四大白,精神清爽舒畅,与几年之前江兄推荐的玛瑙大不相同,果然不错。”
江渊还是未有言语,对坐那人颊上已经染上的红晕,眼神微沉,也就一瞬,他便朗声笑道:“郑弟若喜,小相明日便差人送上百坛坛至你别院,如何?”
着实有些夸张。
郑言又举杯仰头一饮,嘴中笑道:
“好,好,好。”
他目光微醺,言语间已有些迟滞,他灿然笑道:“江兄给多少就饮多少……”语罢,支撑着头的手臂一软,眼见着头就要磕上案几。
江渊急忙伸手抬住了他的下颚,缓慢地轻放在自己的手臂上,眼中复杂。他示意薛峰将身前几案撤下,才无奈起身扶起郑言,将其背在了背上。
衣袍翻飞,名动天下的西祁陆相,闻名中州的神童江渊公子,竟会为了一个人而屈膝弯腰,让他人在自己背上酣睡。
怕是说出去无人可信。
背着郑言走下城墙后,江渊将其放进早已备好的相府马车上,又出来抬手向薛峰耳语几句,便见其领命而去。
回首抬帘入内,郑言一袭白衣素净,歪睡在马车榻上,长眉平静面色微赧,殷红的双唇饱满有棱角。
三年,他更加紧闭内心,越发遵守君臣之礼,让人无法挑到错处。但是说到天启,谈及跟那人有关的人和事,他总是会有些自己也无法察觉的失态——
想罢,他回身入内坐在郑言身旁,一双细长劲瘦的双手抚上郑言束起的黑发,眸中带有怜惜之光。薄唇轻启,示意车夫打道回府。
马车车轴骨碌碌地转起来,地砖不平,终究是有些摇晃,他低头将郑言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腿上,才闭目靠着厢壁养神。
郑言一向酒力不佳。自三年前喝过玛瑙醉睡半日后,便极少饮酒,宫宴集会议事时为防误事均是一口不饮,即便是他广搜而来的淡酒也是仅仅浅酌几口,今日故意痛饮至醉,不用想就知,他又想起天启那人了。
呵,宋宁远——
兰漏低低敲过了三更,烛焰照在殿内的白玉石上,冰凉如水。
宋宁远着一身墨青色的锦袍,发束青玉冠,端坐在书案后,在一雪白的折子上写着什么。他眼神微沉,似带着来自这几年游走于宫廷权谋的阴沉,又暗藏了饱经磨砺的沉稳和成熟,落笔间杀伐果决,周身四射着不能小觑的锋芒。
“主上,那人不出明日子时必至大限,宋武昀已与王涣私相嘱托,明日酉时借其东宫走水私调太康禁军一千先至东宫,其余二千得其指令随时待命直赴太和殿,”那人着一身玄色劲装,看不出年龄等任何特征,“王涣欲将计就计,但言具体如何调动还需您下达指令。”
“我已知晓。”宋宁远抬起头,面如冠玉动如佛神,他眼中不带一丝情感,他将写好的折子递给那人,“吩咐其按照其上行动即可。”
“是。”那人拿好折子,未做停留,片刻间便已不在殿内。
禁军总校王涣,早已在宋武昀册封太子之前,暗地向他投诚。原因也极其简单,宋武昀多次不顾劝阻,将忠直进言的王涣密友御史中丞顾逸夫弹劾,于两年前被父皇贬谪,在前往柳州恶水之地遭暴民土匪抢虐,全家无后而终。
烛光摇晃,殿内明亮却终如死寂。半晌,宋宁远才拿起一张裱在纸上的画,那画似碎纸片拼凑而成,部分甚至脏皱得不行,但仍旧被小心地抚平粘黏在纸上,画纸泛黄,看来已经存在了不少时间。
他小心地抚摸着那画,似看到了很多年前,大雪纷飞,有一人低头看他,一边温和地笑着,一边捂住了他冻红的手。
内务府势利,冬至大雪,他却没有冬衣,第二日,郑言便送了他一件绝好的墨色狐皮大氅,只说是父王前年送他的,自己不喜穿皮戴袄的,闲置多时,如此刚好送给他罢。
那年大雪,他没再生了冻疮。
乌灰的云四处飘荡,遮住了刚刚升起的月亮,一如这沉静的紫禁之城。
言言,此时你在那西祁宫城,可知明日,我年少便种下的种子即将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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