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许诺助我合四为一,如今可否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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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十七年,早春。大雪。
黎明未至,郑言与宋宁远急匆匆地就往往尚书房方向赶,已经寅时三刻,按照平时这会太傅领诵都快结束了。
太傅是个严厉的,无论皇子公主,世子外戚,都是板正肃穆格外严格。一众皇子世子也不敢仗着身份调皮捣蛋,都是毕恭毕敬的。
大雪覆腿,路滑难行。宋宁远身上穿着那件郑言送他的狐皮大氅,墨色锦面上是青绿的花纹。
行至太和殿外,遥遥看见上朝的官员身着官服,冒雪在殿外潜行,身前还点了盏明灯。
十二岁的宋宁远边走边回头看了好几眼,被身旁的郑言打趣道:
“我今日与父亲同坐轿撵而来,此时他定亦是冒雪正往朝中赶路。”
宋宁远看他一眼,瘦削的脸颊上是毫不在意的神情。但郑言知道,他定是向往的。七八年来,若不是自己与他交好,每至隆冬酷暑偷偷带给他些御寒解暑的物什,他便是很难熬过太康的一个又一个严寒酷暑。
他盖着狐裘上的绒帽,脸颊冻得发红,也不说话,帽檐上深青色的花纹随着他走动上下跳跃,像在冷空中游曳的一只雏鹰。
到了尚书房,果然早诵已然结束。太傅脸黑如墨,戒尺三下,然后叫他们在学外站两刻,学学程门立雪的品质。郑言携着他手出了堂外,临走时还不忘把那本已经熟透的《诗经》携上,师傅脸色遂才稍缓。
学外天还是黑黝一片,廊上的灯随着冷风轻微摇晃,郑言将那本《诗经》轻轻垫在地面上,摊开,跟他提议:“宁远,你坐着罢。”
宋宁远也不客气,往地上一坐,靠在那廊柱旁,只在他面前的顽劣乍显:
“那你呢?坐我怀里罢?”
郑言提醒他别忘了宫中规矩礼制,只依旧直直站好,说自己按年岁是宋宁远大一岁的兄长,凡事让着他是应当的。
宋宁远满不在乎地抬头看着他,纠正道:“只是一岁,大不了多少。”
言语间天已擦亮,远方宫墙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乌云开始消散,雪是要停的样子。
那厢郑言只对着满天雪花,仰头念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纷纷。”
赫然正是宋宁远身下那本《诗经》中的句子。
“这句不好,晦气。”宋宁远看着眼前茫茫一片雪白,若有所思。
顷刻间大雪已停,只有宫墙之外远山青黛。
那年春季来得极为缓慢,待到二月后宋宁远十三岁生辰,郑言与他相约潜入南和宫,遥遥站在殿顶,给他送了一幅画像。
画上是那时已然在他心上的宋宁远。
……
醒来时天色微明,帘外啁啾鸟鸣显得山间越发幽静。
眼前是灰青色的帐顶,梦中十年前的宋宁远和月下带着死亡气息惨白的脸重合起来,郑言猛然才醒悟此时已是新历元年。
恍惚中他还记得,黎季一双血色的眼睛,还有宋宁远隐忍沉静的眸光……他用身体罩住了他,背后是鲜血淋漓的剑伤,皎皎月色下,身受重伤的他轻轻叫着自己的名字。
“言言……”
那人的话语似乎从未有过的深情。
他薄削的嘴角轻扬:“言言,你终于肯主动抱我了……”
“宋宁远……”
郑言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却只听帘外一声轻响,有一人负手进来,身形颀长,清俊高华,“你醒了。”
郑言偏头看他,只见江渊独立帐中,紫色暗袍上还有一截短窄的战甲。他面色有些许担忧,但更多的是帝王天生便有的胜者之气。
江渊?宋宁远呢?
西祁、南梁与天启的战事呢?
郑言疑惑地皱了眉,开口便发现嗓音嘶哑,“宋、宋宁远呢?”
他怎么样了?那日眼见黎季生剖活人脏器,郑言才发觉一直以来,他对这个南梁太子似乎并不了解。按照那日他浓烈的杀意,黎季当真会杀了他。
江渊目色一沉,却是淡然笑道:
“昨夜天启与南梁西祁达成合约,天启割让西部南部城池六座,三方休战,三年内任意一国不再起纷争,各国便可班师回朝。”
江渊避开了他的询问。
郑言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但他未再询问,只是直直地依旧盯着他,等着江渊继续说话。
良久,江渊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他:“天启新皇已于昨夜驾崩……懿亲王今日未时已命大军回朝,驮运新君棺椁至太康。”
郑言脑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的炸开了,他定定地盯着床顶那一方天地,眼神却又平静得可怕。
他死了。
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自己还没有彻底原谅他,原谅他为了争权不惜伤害自己的父亲,为了谋划,不惜牺牲伤害自己,为了那个位置,忘记了他们儿时那么多美好亲密的时光……为了……
可是他竟然死了。
身下还有隐约不适,喉中干燥堵塞,浑身酸软无力,昨夜宋宁远给他服了梦苔,之后的事,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
十日后。马车徐徐往前,塞外风光无限,远处辽远大漠已隐约在目。
西祁大军已然撤回境内,郑言随着江渊一同单独缓行回祁,随行的只有两个亲信,一路走走停停,此时才堪堪靠近西祁边境。
前方又见熟悉的剥落城墙,身后薛峰向江渊道:
“主上,前方再行十里,便可至襄城。”
襄城。郑言心中一动,他记得四年之前,自己也曾与江渊到过此处。那时他一心离开天启,为了报仇频频向西祁献计献策,胸有沟壑目色峥然,只盼早日将宋宁远一心谋划天启皇位,在他得到后又转手送予他人,如今一想,竟恍若隔世。
“要入城去再看看否?”
江渊的声音淡淡,郑言扯开一个难看的微笑:“好。”
已是黄昏,城内喧闹声渐杳,几人简单绕城半周便投店休憩,郑言始终坐在马车之内,偶尔从掀开的车帘往外扫视两下,已是最像活人的动作了。
夜半,钩月远挂。
郑言浅浅睡了一觉,醒来便再也没能入睡。四周寂然无声,惨淡的月光在窗外朦胧,隐隐约约能看见户外已经葱郁的树木的影子。
辗转难休,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又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夜雨将那朦胧尽数吞下,这在襄城已经算是难得的初夏甘霖。
雨滴敲打心间,郑言起身穿衣出户,但见室外雾雨空蒙,万物休憩,不自觉自腰间摸出一囊玛瑙。
这是他途径城中时,叫那薛峰帮忙购来的。这几日他虽白日一切如常,但每至夜晚,总是会反复陷于纷杂的梦中。梦里宋宁远时而年长时而幼小,有时脸色深情,有时又冰冷如霜,他们儿时一起看雪,又在冰天雪地时相对无言走向决裂……
玛瑙易醉,是否醉上一回,便会将这些如附骨之蛆的记忆尽数删掉?
夜雨滴滴答答落透干枯大地。几口烈酒下肚,腹中开始如烈火烧心。
醉意很快浮上头颅,郑言索性将手中的囊盖掷出楼外,金属跌落进雨幕之中,如期没有一丝回响。
口中辛辣,头脑发晕,他跌坐在廊中,靠着冰冷墙板,不自觉念念有词:
“宋宁远……其实我早就不再恨你了。复仇好难……但忘记更难……你何苦每夜都前来扰我……”
郑言仰头望着雨下虚空,又自言自语道:
“四年了……当我得知你终于死了,我以为自己大仇得报,会如释负重欣喜若狂……可是为何我却开心不起来。那日你替我挡剑,用已经受伤之躯护住我,又是为何……”
“而我又为何在以往的四年间……每每都会嘱托他们探听你的消息……你过得如何……”
明明你已是天启国君,我却还在忧虑你的吃穿用度,你的饱暖痛苦。
他像是在回忆当年决绝的自己,又在惨烈地自我剖白:
“说到底,我是既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你罢了……真真自欺欺人。”
郑言仰头又饮了几口口,意识便开始有些模糊不清。
醉后脑中混沌炸裂,但那些记忆却又更加清晰,实在难受。他记起来很久之前,宋宁远在儿时二人常去的南和宫顶,想要将什么解酒的东西给他来着……那时的他没有要。
哦对,那药丸名作思言,后来宋宁远次日又将那物放到了他的包袱之中,自己始终未舍得丢弃,一直放在西祁别院之中……
有凉雨打在面上,眼角面庞已是水痕冰冷。
朦胧中,似有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抚摸着他的眼角,将他面上的雨泪轻轻擦拭干净。郑言睁开双眼,微光中,有一人也坐在廊下,面对着自己,似乎在深深凝视着他。
他握住那人冰凉的手指,恍惚不是活人才有的温度:
“宋宁远……你说,要是你还活着,你就不要再待在天启了好不好……”
“活下去……不管天启,不管四国,与我同游中州,我们……再也不想以前的事。”
那人抚上他脸颊的手顿住了,缓缓又摩挲他滴落着玛瑙的下巴,手指上是掩饰不住的怜惜、不舍和思念。
半晌,一个冰凉的吻绽放在他的唇舌之间,悲苦缠绵,将他嘴中还未咽尽的烈酒尽数卷走,又细细品尝着他难得的顺从与柔和,才离开他的唇叹息了一声。
那声音似天边聚散的云雾,飘渺不定,刚刚发出就被稀释殆尽,郑言听得不真切,但他知道,宋宁远又来入梦了。
只是这次的他,相比以往哪一次都显得虚弱和苍白。
雨逐渐大起来,大到摔打在地时发出嘭嘭声响,郑言靠着梦中的宋宁远睡了会,便感觉那人又要走了,恍惚间,有一个寒意深深的怀抱裹住了他,二人破碎言语几句,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第二日醒来,口中残留有丝熟悉的异香,郑言只隐隐听见门外有个中年男声传来:
“公子,您的这位朋友怕是有了心魔之症,方才老夫诊脉,只见其脉搏虚弱,气息不稳,睡梦之中也是虚汗频频,呓语不断,您说这十日以来他便是如此……体病好医,心病难治,老夫虽不知他有何心事,但您平日还是得多宽慰宽慰……”
良久,门外有人踏步进来,紫衣星眸,气质沉静,正是一言不发的江渊。
郑言直直地望着床顶,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方才你也听见了。”江渊负手走到他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郑言,宋宁远已死,你应当欢呼庆贺大仇已报,而不是在此意志消沉,倒入病榻之中。”
他毫无起伏地说完,便是要离去,临出门前,又问他:
“你许诺助我合四为一,如今可否算数?”
郑言感觉他似乎有丝隐约的愤怒和脆弱。宿醉感知迟钝,他或许是想错。沉默良久,他才张开干涸的嘴唇:
“……算数。”
转而又开始没由来的笑起来,笑声由弱渐强,直挠得人心肺难当。
江渊眸色微动,回首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
他怕是快疯了。就为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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