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夜华

躺到半夜，盖聂仍然睡不着，心底隐约有种道不明的悸动。四周静谧无声，月映清辉，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他深吸口气，翻了个身，正对着卫庄。借了月光，少年英气的脸庞多了几分沉静，俊秀如画。盖聂心跳得更快，不敢多看，又将身子翻了回去，拉过被子掩住大半张脸，合拢双目，屏息凝神。

卫庄睡得浅，依稀觉得有人将被子扯来扯去，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含混咕哝道，“新郎官不睡觉，做什么呢。”

从前两人结伴同行，风餐露宿，也有挤在一块儿取暖，将就着过夜的时候。以往的理所当然，今夜却总觉得多了些别的意味。

盖聂悄悄掀开被子下床，转身又望了卫庄一眼，替他掖好被角，轻步来到屋外。夜凉如水，他独自站在天井里，背倚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怔怔出神，思量道，莫不是临睡前看了房门上的喜字，触景生情，心境中生出妄想来？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往房门上看去，这一看之下，登时吃惊不小。他明明记得，门上有一张簇新的喜字，怎么此时那里空无一物？

盖聂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门板上十分平滑，连浆糊都没有，不像是给人连夜撕去。

“在找我么？”

背后忽然有人发问。盖聂转过身，见一红衣少年缓步向他走近。那少年虽是男儿身，样貌却生得极美，容光艳色，在月下犹如谪仙一般。

盖聂恍然大悟，沉声道，“原来是你作祟。”

那红衣少年微微一笑，“我又没有伤人，‘作祟’一词从何说起？”

盖聂心道，若不是你施了邪术，我怎会对师弟起异样的心思？这些他自然不会说，只是皱起眉宇打量少年，问道，“看你的气息，当是山间的精怪，怎么会附着到了红纸上面？”

那红衣少年道，“我本是树精，已有八百年修行，数年前被人伐去做了红纸，然而魂魄不灭，飘飘荡荡，日前在此间暂歇，设法聚些精气。”

盖聂道，“所以你就在那喜字上做了文章，蛊惑世人？”

那少年道，“左右他人心神，我还没有这样的能耐。我所做的，只是唤醒每个人心底压抑着的念头，想他们平日里不敢想的，做他们平日里不敢做的。”他挨近盖聂，在他耳畔低声道，“少侠，你刚才看着你的枕边人，在想什么？”

盖聂心头一震，连退两步，一时静不作声。那少年步步逼近，“我感应到你的灵骨不同寻常，绝非一般的修道之人。你是谁，从何而来，欲往何方？”

盖聂尚未回应，背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卫庄从房里出来，手持长剑，一脸讥嘲地对那少年道，“搅人清梦也就罢了，还在这儿刨根问底，扫兴。”

那少年面露惊讶之色，盯着卫庄看了一会，喃喃道，“奇怪，奇怪！你怎会避过我的醒魂之术？”

卫庄从容上前，哂道，“雕虫小技，也值得你这样显摆。”

然而连盖聂也禁不住回望师弟，心道，小庄与我道行在伯仲之间，我清醒时尚且中招，他竟然毫发无损，莫非他新近练成了什么法术，连我也瞒了过去。又想道，不知方才我与这树精的谈话，给他听去了几成，若是因此对我有了芥蒂，那可大大的糟糕了。

那少年道，“今日撞上你们，也算是我命里的劫数，有什么法宝，全都亮出来吧。”

“法宝？”

“你们修道之人不都有葫芦，净瓶一类的宝贝，专门装我们这些妖怪？”

师兄弟对视一眼，卫庄好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懂行的。”

盖聂向那少年解释道，“我们不用那些，只取你的内丹，以免你再吸食凡人精气，伤及无辜百姓。”

那少年冷笑道，“夺我内丹，和取我性命也没什么两样了。”

盖聂正色道，“飞禽走兽，花树草木，也有修成正果的。你只须——”

卫庄不耐烦道，“师哥，同他多啰嗦什么？早点收拾完了，也好回去接着睡觉。”说着手里宝剑出鞘，扬手一划，地上便凭空现出一个银色的圆圈，将那少年围在正中。随后提剑上前两步，“你是现在就交出内丹，还是由我来取？”

那少年毫不畏惧，道，“好啊，要斗法么？”

卫庄侧过头对盖聂道，“我来应付。”

盖聂道，“好。”他知道师弟性子骄傲，不论是江湖纷争，还是镇妖捉怪，从来不屑倚多取胜，不消他多说，自觉地退在一旁。只是他并未有丝毫放松，仍是充满戒备地注视场内，万一师弟力有不怠，便即刻出手。

卫庄凝望那少年，缓缓道，“既然你不愿意痛快点头，我就打到你认输为止。”

那少年右手一摊，一道银光闪过，掌中多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刃，他二话不说，飞刃击出。哪知圆圈上方似铸了无形高墙，刀尖磕了一声脆响，跌落在地。

“有两下子。”

卫庄缓缓步入圈内，脚尖踢开那柄短刃，“我这圈子，寻常人可自由出入；至于那些沾了妖邪之气的，进得来，出不去。”

那少年咬牙道，“那我就领教领教你的本事了！”话音刚落，掌中又飞出三柄短刃，直取卫庄上中下三路。

卫庄纵身跃起，三刃落空，同时叩击在气墙上，却不似先前一柄顺势跌落，竟而掉转方向，刀锋凌厉，寒光烁烁，朝卫庄呼啸而来。

卫庄笑了笑，赞道，“好刀。”反手一剑，挡住短刃来势，短刃似有灵性，凭空与他对打，招招都直指卫庄周身要害之处。二人战得激烈，越打越快，眨眼间已交手百余回合。刀剑相交，剑锋似电，银刃破风，劈砍挑刺间有如千百道光芒照耀，连天边明月也黯然失色。

盖聂在一旁掠阵，远远望去，见师弟出招疾而不乱，盘桓仍颇有余裕，心中欣慰道，小庄的剑术造诣又上了一层楼，当真不同凡响。

须臾，卫庄一声清啸，剑上陡然显出金光，将短刃震开，断成片片碎屑。那少年见势不妙，目运红光，连连催动醒魂之术，意图转移卫庄的心神。

哪知卫庄似乎浑然未受其心术影响，虚晃一招，长剑轻盈地抵住对方后颈，双眸有神，意气风发，朗笑道，“你的什么魂什么术，好像不怎么灵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