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洗手间出来,猛一抬头,来个意想不到的邂逅:我意外,他也满脸愕然。
原来过了快十年,我们两个人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彼此啊,真是装傻都没用的情形,我暗自咋舌,头一低,就要错身而过。
可想而知,我被拉住了。
然后那人连厕所也不去啦,一路拽着我进了走廊最深处气派十足的办公室。
他把我推到会客间,以比我大概长一厘米左右的身高优势睥睨着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很委屈得瞄着自己身上的制服。
“……你怎么会在这里?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
沦落?呃,好歹我是自食其力,做一份正当职业是不是?
“你觉得我做什么才不是沦落?”我讪笑,“你已经不急了吗,啊?”
他扬眉,上上下下再把我打量一番。
我叹气复叹气,退后一步,抵到沙发,苦笑道:“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像成年人那样相处可以不?我呢,纯粹是朋友帮忙联系到的临时工作,我现在还在读书,这不无小补。”
“什么朋友?”
“……就是……普通朋友。”
“你会有朋友?”
“有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扯出王勃大人的名句来。
他扯起一笑,挖苦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呵呵,我记得,跟我分别的时候,你倒还真是嚎啕大哭来着。”
一如往常的坏心眼啊,俗话精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喜欢幻想的人不是很适合坐在你这个位置啊,我那要算嚎啕大哭的话,你不就叫奄奄一息了?”
沉默。
这一刻我想起了那年的往事,兴许他也是。最后一面我们给对方留下的印象真的一点都不好,他满脸血软瘫在地上动也不动,我嘛,很傻很天真得以为祸害终于不能遗留千年,解脱感、罪恶感和恐惧盘根错节把我榨得汁水淋漓,眼泪一溃千里,都可以媲美孟姜女哭长城了。
不过我们现在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意义就是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至少表皮上还能挂着堪称微笑的表情。
沉浸于残酷青春青涩回忆的我跟他大眼瞪小眼——事实上我一直不懂什么叫残酷青春,不过这种用法感觉挺酷,我想暴力加上乌烟瘴气的情感纠结应该算得上吧?毕竟到差点出人命的地步嘛。
“现在是工作时间。”他的薄唇吐出这么一句话。
我无辜:“我是在工作,你把我拉来的。”
“六点半下班后,你到我这里来。多年不见,我们叙叙旧吧。”
“余总,实在对不起,我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七点半,叙旧之事就免了吧。万一不幸重蹈覆辙,岂非丑闻一桩?”
他咬牙切齿,斗志昂然:“你以为你现在还打得过我?”
啊,其实你不就是比我高了约莫一厘米么,何必呢?
想了想,他又道:“那就七点四十吧。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但既然见到了,也不能就这么了了。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落,像所有位居高位的人一般,也不管得手下有没有难处,命令到了,人也就跟着头也不回得走进办公室里,“啪”得把门关上。
叙旧?真是天晓得,那该叫做算旧账吧。
今天是诸事不顺日么?我也以为世界不至于那么小,想着此生此世再遇上此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哪里会知道,不过是做份临时工而已,就这么遇上啦?
还是在进出洗手间那微妙的一刻?
现在离七点四十分还有好段时间,我不打算把一天的心思都纠结于那人,刻意得跟同事大嫂大伯们取笑逗乐,我们这块儿,就我最小,前辈们似乎误把我算作独立自主、自赚学费的有为青年,待我既亲热又照顾。
PM六点五十分,我终于忍不住烦躁,打了个电话给阿涵,大吐苦水:“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马上得辞职!”
果然那边立刻传来骂声:“臭小子,你干了还不到两星期!你以为现在工作那么好找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迭声,“我碰到他了!”
“他?”显然没会过意来。过了一下,阿涵的悟性总是那么好,“他!噢老天!”
“更要喊天的是,他好像还是这里的经理……至少他的办公室是经理级的……”
“你居然没蒙混过关?”
“我倒是想啊,那种情况下装傻也没用吧。”
真的,装傻不会有用的,就算你很傻很天真,这个世界可不是。
电话那头沉静了片刻,传来不确定的疑问:“那,辞职吧?”
我点头,辞职。除此一径,别无他途。
只是,还得想法子过了七点四十那道关卡啊。
2、
七点三十八分三十八秒,我脱下工作装,换回普通衣物。
三十九分五十二秒,敲响余总办公室的大门。
不是我喜欢任人摆布,在经过顶头上司跟经理秘书的连番提醒后,想装成忘记此事偷偷溜走都是不可能。
这人做事,愈发滴水不漏嘛。
小小清洁工,前来报道,顺带谢主隆恩,是这么个意思么,余总?
近十年的时光流逝,他还是他,我还是我。但我们之间的鸿沟,已成天堑。
“余总。”我毕恭毕敬。
他立于宽敞得占据整面墙壁三分之二的窗边,正眺望还带着余晖的天空,不过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惬意,回头看我时,表情更是严肃指数狂飙。
“从刚才开始我就没法专心工作,”他说,“一直在想着见到你后要什么表情,说什么话,做哪些事。”
我叹气,这是我害的吗?
“结果呢?你有没有对着镜子排练好?”
他点头:“至少第一步该做什么事考虑好了。”
我本想回答就算你是我上司,大不了辞职就是,你也没奈何让我配合你做事。但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么长的时间后居然还会戏剧性得重逢,我何妨积极点,看看命运打算怎么编排我与他?
是这么打算的。
但不出十分钟我后悔了。
渐渐沉淀下来的夜色,不知不觉中远离都市繁闹通向远方的道路,加上车中极不友善的某人,所有的细节加起来不正像影视剧中谋杀案的元素?
“你若要杀我的话,拜托把我埋在深一点的地方,不要近水。”
听我这么说,他露出一脸厌恶。
这个人就是要跟我对着干的,他不但开到了水边,还开到了广阔无垠的水边,我下车之后踩着沙滩,瞪着黑黢黢的海,一时无言以对。
此处可不是度假胜地,浅滩处砂石林立,又是这样的时间,除我与他之外更无一人。
“叙旧?”
“我们一对一,你怕什么?”
他边说边把外套除下,领带拉开扔入车中,虎视眈眈。
涛声阵阵,城郊到底是城郊,即便夜之统治未能如铁幕,天上仍能看到一点星星,清风徐徐,浪漫倒是浪漫。
这般更适合携手漫步、表白心迹的环境里,他全不为所动,一拳带风咬到我左脸颊上。
我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嘴里尝到的血腥必用血来偿,当下也毫不客气,飞起一腿。
他趔趄着后退,到底没跌坐下去。
“小子,”我哼笑,“还真长大了。”
他不语,大叫一声又再朝我扑来。
今时今日,果然不比从前。十来岁的时候无论力量还是速度,我优越他太多太多,旁人眼里,只是我单方面得在教训他,欺负他——这是不是真像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而今天,无论是哪方面,甚至包括打架的技巧,他都与我不相上下了,势均力敌,棋逢对手,但绝不是将遇良才……没有惺惺相惜,绝没有。
这场时隔近十年的架是他发起的,也是他结束的,结束动作如下:
我猛扑过去,带着他一起滚倒在沙滩上,一路翻腾着到海边,我终于靠各种各样的锁技缠功将他制于身下,正抡起拳头,倏然间他所有的抵抗力道全然消失,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我一怔,脑子里蓦然闪回,他曾经软趴趴的模样,一时间,自个的劲道也松懈掉了,就好像发条用尽。
“你要保持这种姿势多久?”他问道,还带喘气。
我忽觉尴尬,赶紧随身倒在一边的沙滩上,筋疲力尽。此刻疼痛才像被王子吻醒的公主般开始发挥不同寻常的魅力,让我周身全在她的抚摸之下。
必是鼻青脸肿了吧,该死,该死啊,这样明天如何工作?
“还以为你成熟了,没想到还是这么幼稚。揍我一顿能解决任何问题?”
“没想揍你,是想跟你打架。”
“你还没打够?那时候……”
“那是你揍我,我有还过手吗?我有办法还手吗”他侧过头来。
我懒洋洋得起来,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把手伸向了依然倒着的他:“难道不都是你挑衅的吗?”
他看着我的手,既不接受,也不拍开,也没有自行起来。
然后视线上移,直直得对准我的眼睛,说:“对不起。”
呼吸一窒,我别开头,手也收回,笑道:“现在再道歉没什么意思吧。余思源,叙旧到此为止吧。我明天就辞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可以不?”
他笑了笑,缓慢得起身,手一指停在不远处的小奔,道:“可以。只要你有能耐不搭我的车,自己走回市区去。”
3、
这场意料之外的重逢之曲,经过了暴力的高潮,最终迎来强劲有力的尾声。
车上了路,临近市区时,一直沉默无声的他突然像得蒙神启,来了这么一句:“你妈妈还好吗?”
我一笑,猛然侧身,与此同时解开安全带,双手横插过来,抢过方向盘往左狠打。
车速并不算太快,然而车子仍然立刻醉酒般扭起来,在蛇行了约莫二十秒后,华丽丽得撞上了路旁的护栏。
可怜的小奔,我一边哀悼,一边跳下车,懒得回头看一眼他错愕的表情,扬长而去。
取道小径,也算走的近路,仍是花了快两个小时,才拖曳着伤痕累累的、疲惫不堪的身体进了家门。
不作它想,倒头便睡。
第二日,早早醒来,沐浴冲凉,对镜理妆,怎么也掩盖不住鼻青脸肿的惨状,今天注定要带着这张让人不忍卒睹的脸现世了。
上午的课已决定毫不客气得翘掉,反正旷课于学生,正如贪污之于官员,大家都知道不好,但已成常态,永不能斩草除根。
当务之急,辞职为上。
但对方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还没来得及表达离开的意思,刚刚摸清楚要找什么人报告,经理秘书已经找上我了。
原因?
车头灯撞坏了,保险杠也有损伤,这些保险公司可以负责。但是撞凹的护栏则属于公物,需要私人赔付,鉴于事故责任方是我,对方认为,我应该负全责。
金额不大不小,恰好属于一文钱压死英雄好汉的那种。
秘书小姐是个文质彬彬的姑娘,说话温和可亲,带着标准化的笑容对我道:“经理吩咐,你要是今天就把款项备齐,他可以替你上交路政局,要不就只好请你亲自跑一趟了。”
我恨得牙痒,什么叫冲动是魔鬼?
今天的辞职计划算是泡汤,简单得很,那笔钱不属于我可以运用自如的现金额度,委实没法,只能再度低头。
在公司发呆一阵,惊觉今日虽然辞职未遂,却不该是我当班,决定遁走,远离伤心之地。
周转两趟车,杀到阿涵的事务所,所长兼事务员兼清洁工正在上午十点阳光明媚都市钱神经紧绷的时刻全神贯注得玩网络游戏,一见我来,笑容堆满面,大吼一声:“快来看我刚到手的顶级装备!”
尽管习以为常,仍忍不住出言讽刺:“难怪你没有顾客上门!”
“谁说的,”阿涵出于自尊反驳,但没有详细说明他究竟有没有接下生意,而是很快得把话题转开,“辞职成功了没有?他还好么?”
“他好。我不好。”
“怎么说?”
我摊手:“显而易见的嘛,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经理,虽然这年头经理不算啥,但怎么得也比清洁小工吃得开吧?”
阿涵目不转睛得盯着我,眼神怪异,过了片刻,他嗤笑:“你们……接触过了吧?”
知道瞒不过阿涵,也不想瞒他,我的朋友已经凋零到所剩无几,难得这个经过多年,彼此仍然可以保持有难互助的关系,便把与他的经过一五一十得叙述一遍。
换来阿涵的大笑。
“服了你们,幼稚透顶。都那么多年了,还放不开?”
“换了是你你放得开么?”我气闷。
本来是打算放开了,千不该万不该,他真真不能问起我妈妈的事。就这么一个简单朴素的问题,直刺核心,让我在瞬间回到了十六岁那无防无备,足够懂事却又无能为力的年岁。
阿涵晃脑袋,左摇右摆得整得我都跟着犯晕,好不容易他才开口道:“不知道。很难设身处地得去设想吧,这种事,总觉得……不对劲。”
不对劲到家了吧。
你十六岁,成长在单亲家庭,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虽不算什么爱子如命的教育型妈妈,但对你一直不错,你知道妈妈有很多不足,但始终爱她怜她,暗暗发誓独立之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你在学校的表现一直不错,成绩优秀体育好,刚刚带领学校篮球队得到市比赛冠军,还是广播组的副组长,风光人物。
除了那个不值一提的他,每天的日子阳光灿烂。
他总能伤害到你,没错,可你也不遗余力得伤害着他,手段不同,他冷,你热,用的全是毁人不倦的暴力。
同学们甚至包括老师都知道你们的斗争,但鉴于你如此优秀,而他……总而言之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骄傲得仿佛世界真在你的股掌之中。
直到有天,他约你放学后到体育馆后面见面,他说他想向你道歉,你真的信了,傻乎乎得在那里等他来。
当他出现,他脸上的笑容你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对着你,只说了一句话。
嗜血的兽因此冲破了牢笼。
你把他打得半死,然后你自己也哭得半死。
还记得他说的……过了近十年,都没有忘记。
我闭上眼睛,停止回忆。
4、
在事务所待了一个半小时,阿涵的演讲主题大概是这么一个中心:我没有无所事事。他的说法是其实他现在正有一份大块头的工作,这需要耗费他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玩网游嘛,消遣的啦。
这家事务所就算倒闭也与我无关,我风凉得回应。
同流合污得一起浪费了时间,我决定下午回学校看看,临走前,阿涵叫住我,双目仍然死瞪着电脑屏幕,口中说的不着边的话:“我说,他应该不会放过你的。”
尽管知道是事实,由旁人说出来就倍觉不快。
“谁知道呢?这小肚鸡肠的,都过了那么久了啊!”
阿涵的视线暂时性得离开光怪陆离的显示器屏,在我身上停留一秒:“我可不敢这么说,他可是被救护车送到手术室的。你当时走了不知道,他们家……”
停顿下来,他不说了,我也不想听。
下午在学校,又被告知导师有找,如履薄冰得跑去,果然是被训一场:论文提纲呢?全班就差几个没交,你还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人!
论文提纲,唉,我在青葱校园中惘然望天,啧,要毕业了,现实步步逼近嘛,可是说到计划,脑袋里还真一片空白。
接下来我跑去图书馆上网,不,不是乖乖找论文材料,我在想谁不放过谁这个问题。
电子阅览室充斥着空调加电脑这般现代化过了头的气味,费了一点小小的功夫,我大致摸清了他的近况。
的确是公司的经理。
还是另一家投资公司的董事,那家小公司似乎才是资金来源的大户。
学历跟资历都光彩夺目,令人眼花。
弱点?丑闻?一无所获。
但我想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即便真有软弱处,他也会将它利用殆尽,反成优势。
心头钻进一个奇异的想法,我霍然起身,决心付诸实施,而无视心中警铃大响。
本该远离的对象,偏偏自个卯足了劲头要去靠近,自食其果,自讨苦吃,作茧自缚。
晚上八点二十分,江滨别墅区,出现了一个我。
这里所有的别墅似乎全都大同小异,好不容易顺着门牌号摸到了目的地,我深吸口气,按响门铃。
可视通话电铃,问话的不是他,似乎也不是他家人。
我报上公司的名,言明为公事上门,对方应答的语气将信将疑,在沉寂五秒钟之后,大门洞开。
来之前我是这么设想,他在不在家,都无所谓。我的意思不过是我知道你家在哪,想对我做什么,自个当心。
其实我真未想到报复,这般直捣黄龙,纯粹厌恶居于守势。
他在家。
他的妈妈也在家。还有帮佣。还有……哇哦,这是谁?
脑中闪过一个有着小鹿斑比一般大眼睛的女孩,带着正义之怒盯着我。
如今一袭浅黄色收腰连衣裙,女性风采尽显,再无怒气,眸中本是含笑,见到我则换上惊讶——显然,她没有认出我。
这,算什么?同学聚会?
深入虎穴似乎也不是他所能预见,不过他调整好神情,一笑道:“你来得巧了,晚五分钟我们就出门了。妈,我跟Arvin去开车。”
话音落,他逼上来,用力推一把我的肩膀,耳语道:“别闹事,有外人。”
我瞟了一眼昔日的小校花,略略点头,配合得跟他走到车库。
到了外面,大家没有了顾忌,各自原形毕露。
他开车门后,双手抱胸:“你真厉害,一副混混的样子上我家来?”
“拜你所赐的,”我知道我的样子是不适合见人,也不反驳,“倒真是有保安来查问,还好公司连清洁工也发工作证,要不还真进不来这里。”
“你想来干嘛?”
“跟你一样,我也不想就这么了了。你爸呢?”
他耸肩,似若无其事,但神色间却已有不耐。
这时我才留意到这辆车不是之前的那辆小奔,而是一辆银色的保时捷Panamera,不禁摇头。到底在动不动就堵得水泄不通的城市里开这种车有什么乐趣呢?
“别这么幼稚了,再提这些事,好过吗?”
我嗤笑,指着脸:“谁幼稚?把我打成这样?还笑我不能见人。”
先是不语,他转而讥诮:“好吧,见了你,我总是幼稚的。”
两个幼稚的成年人如斗鸡般相峙,眼看着斗志越发昂扬,不多时又有一场血战,幸也是不幸,一句柔和的问话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
“思源,怎么开车出来要那么久?”
我一转头,见她轻轻得走来,她对我微微一点头,含笑的眼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唔,还是没认出我来。
5、
人生十大不愿之事之一:成为电灯泡。
亮光闪闪得不合时宜不说,倒霉在双方还都是熟人,搅合得当空气也不是,不当空气也不是。
豪华跑车内豪华的一男一女加一神秘莫测的混混灯泡死寂一片,各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非礼勿言。
终于的终于,唯一的女性按捺不住得开口了:“请问……”
我张了张嘴没发话,瞅向驾驶座的他。
“别因为我叫他Arvin你就装傻,”不想他竟皱眉,“你不该不记得他的,冯乐,忘了?”
她恍然大悟的样子真的好……假啊。怪事了,小鹿斑比呢?
“是你?”惊喜,“天呀,怎么样?这些年都还好吗?”
“好,很好。事实上……”
“事实上我们早就见面了,很抱歉没有告诉你。今天他来得早了点,本来我是打算出了门再接他的。”他一脸平静,絮絮叨叨着怪异的话语,“正好今天没有长辈,我们老同学可以好好聚聚。”
我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她美目转了两转,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时间虽短暂,却足以让我理解她的嗔怪:真不识相。
不过我的脸皮厚度却是足够抵御任何冷箭热枪的,电灯泡热情洋溢得跟着去了法国餐厅,在浪漫如飘洒玫瑰花瓣的氛围中,喋喋不休得说着各种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趣闻轶事。
她的脸色到底慢慢不对,然后黑青。
接着,她中途离席,他也跟着。
我在独自享用异国风味的佳肴时,才幡然醒悟:糟糕,谁付账?
难道又被他摆了一道?
正懊悔得意忘形期间,他居然回来了,风度翩翩得坐到对面,翘腿懒笑:“真想不到,你以前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付喜欢的女孩。”
“她是外人,你自己说的。”我安静得回答。
“承认喜欢她?”
“你不是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吗?”
果然成熟了,这样的话题都可以心平静气得说。
从前在她的眼里,不管我如何自负,她都将我视同草芥,原因无它,为了他。
他是被狠狠欺凌丽质天生的灰姑娘,我嘛,自然扮演那位代表大邪恶,率领了一干小坏心肠的继母——而她,毋庸置疑……
所以才有了他给我的那封信,过了那么多年,要说还能倒背如流是不可能的,但大致内容,我却还记得。
“像你这样的人渣,婊子的小孩,怎么有资格喜欢她?不要脸的下贱种!”
一针见血啊。
“可你从来没有承认过啊。”他状似无辜。
我忍不住冷笑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报复?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放不下吗?若真这样,余思源,我也不是好惹的。”
他看着我,掠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你放下了吗?”
真是个好问题,我放下了吗?我自以为是放下了,至少近年来,我不再频频作噩梦,梦中全是他浴血的脸,甚至有几次,他在我的梦中并未救活,而是死去——意识的深处明白这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然则悲伤却未因此减弱半分,墓碑般的绝望沉沉得压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应该不会相信吧,我放不下的竟然是自己对他的伤害,而非他对我的,其实要说到伤人,他才是天才,我不是。
然而,我始终是忘不了,转学之初,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却是他。
夏秋之交,天气炎热得像焖锅,当我被领到一群陌生的同龄人面前时,汗流浃背,简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在我用审慎的目光打量教室的时候,同桌的他瞪着眼问我:“你有兴趣学吹口琴吗?”
雏鸟心态,谁没有?
第一个加入的兴趣社团,硬着头皮买下来的口琴,却在刚刚搞清楚音阶分布之后退出,只是这到底成为我融入这所学校新环境的首个台阶。
那时候还想着,会成为好朋友的。
已经是好朋友了,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后来,我参加的活动越来越多,精力旺盛得如鱼得水,但他,当时从身高外貌到学习体育都毫不起眼的他,我还是将他排在了第一的。
夏秋之后,冬去春来,所有的事情全都发生在那一年的寒假之后。
而之前,甚至连情人节女孩子们送我的巧克力,我都毫不吝惜得与他一同分享。
“谁让他是我同桌呢?”我这么笑着回应一切质疑。
——“现在,我可以问你了吗,你当时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不觉得我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端起酒杯,把酒一饮而尽,看着我的表情似在玩味鉴赏:“不知道。或者只是单纯得看你不爽。”
我扬眉,他挥手招来侍者要账单,再对我道:“别动手,这里不是动手的地方。”
的确,赔偿金估计更不是我能负担的。
于是我双手抱胸,冷笑:“我懒得再揍你,只想知道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昨天说过的事我再重复一遍,最好的办法是你走你的路,我另找去处,老死不相往来。”
他的表情跟着冷峻起来,语带讥诮:“别说得好像我是迫害者,你别忘了,你……”
蛇比虎逊色的地方估计是蛇不能呼啸,但这大概也是蛇最可怕的地方。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刹那惨白,不想再多待一秒,即刻起身离开。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得想办法把纠葛结束,哪怕去借高利贷。
言重了,这只是决心,一点损失费我还是赔得起,正这么想着走出餐厅,万万料不到他竟已到我身后,再次抓住我的肩膀,脸色估计不会比我的好看:“想都别想,这一次,我若得不到我要的,绝不会轻易放手。”
你想要什么?
终究没胆子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