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想说的话：】

会保持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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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09年，章玉上高一。

他是从乡下镇里的初中考上来的，他们那个中部不知名的108线小县城，每年能上省重点的凤毛麟角。而他正是为了追随在省城打工快十几年的父母，冒险填报了郡宜中学，才被录取上来的。

此前十六年的生命中，他从来没有去过县城和乡下以外的任何地方。

他对城里的世界一无所知，又矮又瘦的父亲岔开腿躺在捡来的破沙发上，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告诉他，省城的学生都讲文明懂礼貌，他们都是科科门门100分，吃的用的那都是面包牛奶和最新款的翻盖手机。你既然考上来了，记得要谨言慎行，不要显得太没见过世面。

章玉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爸了。他爸妈自从十一年前狠了心双双离家来省城谋生路，除了每年过年回去几天，大部分时间他都跟乡下的爷爷奶奶住一起。生活上的贫困和精神上的贫瘠，让章玉跟父母完全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这样他竟然还有两个妹妹和弟弟，差他十几岁，在他爸妈去汉宁七八年后，便离奇地相继出世。

说来好笑，明明养一个就已经够困难的了，竟然又添了俩，妹妹和弟弟一个5岁、一个3岁，都没有上学，被他爸妈带到能走路了，一手又扔回老家。

他们在汉宁租住的房子很小。房子在一栋老旧的剪式楼梯房里，没有独立厕所，也没有厨房，要上卫生间，只能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单层男厕、双层女厕，他第一次下楼去上厕所的时候，差点走错。

虽然又老又破，但是楼里邻居倒也算和气，家家户户敞开着大门，把空间本就不大的公共走廊塞得满满。一到吃晚饭的时候，在门口生炉子做饭的、扯着嗓子叫孩子回来吃饭的，还有不知道哪家又开始摔打吵架的声音掺和在一起，倒是确实烟火气十足。

章玉家的住处，就在二楼往里走的倒数第二间。

初秋的早晨，章玉背了个新的黑色的双肩包，穿着一件整整齐齐的白色短袖衬衫，捏着一摞报道需要用到的材料和手续，便要往学校赶。

郡宜中学离这里还有点距离，坐公交车要半个多小时。

从挨挨挤挤的走廊里穿过，还没下楼梯，就听见背后他妈焦急的叫声：

“章玉！你等等。”

质朴清秀的脸转过去，只见到他妈手里捏着张白色的卡片，几步就从那条长道里窜出来，把那东西放到他手上。

“你爸天天下班从那个报亭面前走，也不知道给你办张公交卡。喏，我的你拿着。过两天我再去给你办。”

温热的卡片贴在掌心，章玉想起来，每次投币一块钱扔下去，就会比刷卡多花一毛，确实是有些浪费了。

他拿着又要走，却又犹豫了，“妈，那你呢？”

他妈看着年纪不大，就是一张脸晒得有些黑黝，一笑，微微露出一截白牙，“我也用不上，你拿去就是。”

章玉还是收起来了，放在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他又跟他妈说了再见，在她的提醒下把手里的材料放进包里，才又捏着书包带子下了楼梯。

出门左拐，楼下是条坑坑洼洼的马路，马路对面种着些章玉也不认识的花草苗木，虽然都落了灰，但闻着味道，隐隐倒是有些桂花香。

他不禁在心里想，要是再等一个月，等国庆放假的时候，是不是在楼上走廊里就能闻见楼下的香味了。

想完他就在心里一笑，不禁对学校充满了期待：

光是一个不起眼的路边都种上了桂花树，那久负盛名的郡宜中学，肯定是更加富丽堂皇、庄严巍峨了。

说起郡宜中学，那是在他们整个省位列第一的四大名校之首，每年保送、录取到清北的人数多达半百，更不用说还有很多数不清的竞赛与各类招生活动，章玉之前对这些也一无所知，也是到了初三考高中的时候，当时的班主任知道他要报考郡宜中学，特意从年级组里帮他要来的资料。

他越看，便对那个学校神往，仅凭几张薄薄的纸，他便在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只填下了这一个选项。

他还记得当时在学校唯一的那个机房填报志愿的时候，邻桌的同学瞄到了他的志愿选项，惊呼地叫其他同学前来观看。

章玉竟然要去汉宁上学了！

章玉要去四大名校上学了！

他要去郡宜中学啊！

灰白的建筑方方正正，远处浅橙的楼栋更是造型独特，章玉站在郡宜中学门前的时候，恍然有些不敢相信。

他竟然真的站在了那个宣传册首页上的校门之前。

怎么说——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记得前几天在书店里翻到的，今天他就能领到的课本上，就有这么一句。

恍惚片刻，他才踏步进入了校门，沿着路旁指引一步步到了教学楼前。一抬头，才发现刚刚看到的那个造型奇特的庞大建筑，原来是教学楼，心里不禁感叹，真气派。

看了一会儿，便听见背后几个声音传来，在一众默默的学生之中显得尤为突出：

“操，莫近，你他妈疯了，这么早把我们叫过来报道？”

说话那人又高又瘦，一张还算周正的脸咧着嘴笑，从手上又吸了口烟，张口将它吹散了，坏笑道：“陈湘来了没？你不叫她一起来？”

章玉心中疑惑，一抬眸，就看见他旁边那人转过头来，朝他这边随意瞥了一眼，眉眼深刻鼻挺唇薄，身材高大得，怕是要比自己高半个头。

那个叫莫近的男生收回目光，盯着还在燃着的香烟，冷冷道：

“你他妈要熏死谁。第一天报道就摆阔，小心年级主任巡查看到，你爸又扣你卡。到时候别问我要钱。”

“他管不到我。”那人不以为然。

莫近无所谓地沉默，很快和那一群男生走过来，直到看见道路中间一动不动的章玉，烦躁道：

“同学，挡道了。”

章玉有些窘迫，往左一让，那人也往左，往右又走一步，那人也同时往右，一只手把他推到一边，刚刚那个为首的抽着烟的男生笑嘻嘻道：

“你他妈不认识路啊。”

他把口中的烟圈喷到章玉的脸上，笑着舔舔嘴唇，“连我们莫少的路都敢挡。”

章玉面上发红，但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任何话：

他此前十六年的人生里，说的都是家乡方言，也就是来汉宁的这几天，才开始歪歪扭扭地讲起普通话。

他对着电视一连学了好几天，还是觉得自己的口音挺重的。

“走不走。”

倒是旁边的莫近先忍不住了，一把拉过那人，“把烟灭了，一会儿进教学楼了。”

那人才无奈又抽了口，把烟头扔到地上，踩一脚碾灭了。

见着那两人和其余几个人都走了，章玉才觉得有些不对，他愣在原地：城里的学生不是都讲文明懂礼貌，素质很高谈吐得体吗？

也就怀疑一会儿，章玉还是紧跟着往来不绝的人流，进了教学楼的大厅直往上。

走到四楼，再往前第二个教室，章玉只听里面隐约传来人的说话声，推开门，一个约摸快六十的男人坐在里边，身材高大体态发福，头发白了一半，正低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章玉心道那可能就是自己的班主任了。他刚刚在四楼大厅的公示板上看过，0902班的班主任姓胡，叫胡作建。

原来年纪这么大了。

他不禁有些肃然起敬，只是那敬意还没起到一半，便看到了教室后面课桌上坐着的几个人，不正是刚刚在教学楼底下抽烟乱扔烟蒂的那几个小混混吗。

他们竟然跟自己是一个班的？！

班主任还正在前面处理别的同学报道的事呢，他们竟然就这么直接坐在课桌上，真是有够肆无忌惮的。

其首的那个叫莫近的，一脚蹬在另一张课桌之上，长腿像是无处安放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下椅子，一回眸，就看到了教室门口的章玉。

他却没什么表情，像是没看到一样转过头去，倒是他旁边刚刚那个抽烟的男生看见了，跟身旁的其他人低声说了句什么，几人相互一对眼，便有一丝笑意留在嘴角。

章玉知道他们可能是在看自己，抠了抠衬衫下摆，硬着头皮低头走到老师桌前的队伍后面，咽了口唾沫安静排队。

耳朵却在仔细听着背后的动静。

在他以为其实也没什么事情的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章玉。”

“你叫章玉？”

章玉被吓了一跳，一回头，刚刚抽烟的那个男生冷不丁地站在身后，正盯着他手上拿着的报道资料看。

他下意识就要把东西盖在胸前，那男生推他一把，把他拉到队伍外面，其后几个男生上前，不怀好意道：

“之前没听过你啊？哪来的？”

章玉有些紧张，回头看了看，班主任还在低头写着东西，厚重的眼镜片将他的双眼压缩得变形，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一样。

“我……”

压迫感越来越强，章玉不得已只能开口。

“成县一中。”

“成县？哪里？没听说过。”一个男生歪着嘴笑。

“我听过，好像是埔明那边的吧。不知道哪个乡旮旯，哈哈。”又有一个男生揶揄。

章玉感觉自己有些抬不起头来，那一道道视线实在灼人，他还在想，刚刚说的这几个字，是不是普通话发音不够标准，要是口音太重，算不算给他初中丢了脸……

“你是从那边考来的？”刚刚抽烟的男生陡然问了句，章玉一抬头，就看见他笑得十分有深意。

他十分窘迫地点了点头。

那人了然一笑，跟其余几人挑眉一下，他们便离奇地又低头不语，缓缓往后散了。

章玉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放过了自己，回头偷偷扫视几眼，见那几人又回到刚刚盘踞的座位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心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那个一直没过来的叫莫近的男生随意朝他瞟了一眼，面上倒是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