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战战兢兢地填完资料领了学生卡，章玉再回头时，才发现刚刚那一群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下意识地卸下一口气，把用完的资料袋放进包里，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上的报到须知，伸着脖子寻找缴费和领书的地方。

“好像是在旁边那栋……”

他喃喃自语。初秋的汉宁还有些炎热，太阳已然从树梢升起，气温爬上来，晒得人开始有些热。

章玉用手背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刚想甩甩，又突然想起他爸跟他说的要尽量表现得像个城里人一样，在老家那些譬如拉野屎、随地吐痰等的粗俗习惯要改，章玉很想反驳他爸自己从来不这样，但他却不自觉地又都记下了，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假装成一个高素质的城里人。

想罢，他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张纸巾，缓缓展开了，一根一根，把自己沾上汗水的手指全部擦得干干净净，又把纸巾整整齐齐地叠好，对折几下，才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他才慢慢挤过越来越多的人流，往楼下走去。

出了教学楼，章玉又回头望了望，橙色的建筑在阳光底下熠熠发亮，闪烁着知识和智慧的庄严光芒。

比起庄严，他更觉得这是一种希望。此后他就要在这个像梦一样的地方，开始三年的学习，然后迈入一个更加神圣肃穆的殿堂。

想到此，他不禁流露出十分憧憬的笑容。

笑容还没结束，他便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章玉是吧，你跟我过来一下。”

章玉有些疑惑，他伸出细白的手指指指自己，问：“同学，你是在叫我吗？”

那个男生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当然叫的你啊，难道还有其他人也叫章玉。”

“哦……”章玉见他态度很不客气，也有点想发火，但来郡宜中学第一天就跟人起冲突，好像会给他整个高中生涯带来十分不好的影响。

就像美好的旅途还未启程时，就发现车票早就被人踩烂了。

“好吧。”他勉强地笑了笑。

那个男生眼神朝他脸上滑了滑，满不在意地说，“那你跟我过来。”

章玉往他身前那边望了望，那边好像是个大运动场，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人在旁边的露天篮球场上打篮球。

他一步步跟着那个男同学过去，走到大运动场旁边时，红色跑道宽敞平整和，足球场上绿草如茵，看得让他有些脸热。

以前他在电视新闻上，就看到过这样的运动场。

但是他在一中时，就只有个煤渣铺成的200米的小操场。

说起来也很奇怪，虽然他的初中是成县一中，但是却在县城边上的镇里。二中三中倒都是在县城城区，但是一中的教学质量却是最好的。也正好是因为一中在镇上，他才能方便地上下学，骑着自行车二十分钟就能到家，比起很多住在城里的同学，还要放学了坐大巴车回城区，他已经算好很多了。

就是学校条件确实寒碜了点。比上眼前红得发亮的跑道，简直是寒酸到家了。

章玉偷偷看了几眼，又挪开眼去。目不转睛地看了太久，他也怕别人知道，自己其实以前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跑道上跑过步。

走到大运动场的门口，那个男生回头扫了他一眼，见他面无异色，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专心跟着他走，显得有些意外：

“你就不问我叫你过来干什么？”

章玉一愣，抬头问：“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个男生嗤笑一声，对着门后的人大声道：

“操，我受不了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章玉才知道那里面有人。

他站在门口往里望，就看到早上抽烟的那个男生站在跳高用的绿色垫子上，把头懒懒地靠在跳‎‎高‌‍‎杆‍‎‎‍‌上盯着他。

在看到他探进来的头后，斜嘴一笑。

身后刚刚那个叫他过来的男生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章玉吃痛，踉跄几下，就摔到了垫子上。

“还挺听话的。”

刚刚靠在跳‎‎高‌‍‎杆‍‎‎‍‌上的男生插着兜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走过来，一脚踩在章玉白色的衬衫之上，那双章玉也不认识牌子的运动鞋上纤尘不染：

“烟瘾犯了。”

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句莫名其妙地话，笑一声，又靠在章玉的脸边说，“帮我点杯烟，就放过你。”

章玉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听清楚了这个人的意思：就是伏低做小当他小弟，给他点烟倒水，臣服了，他就不找自己麻烦了。

他是来上学的，又不是来拉帮结派的。

章玉突然想起小时候跟邻居哥哥姐姐一起看过的港台碟片，里面那些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青龙帮之流，就是这种做派。

他心里有些讥讽，在这种地方不好好学习，天天搞这个不正之道，真是暴殄天物……

还未想完，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眼前一道掠影闪过，脸上就开始刺疼。

章玉有些蒙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人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种情况，任谁也忍不了啊。

他翻身就想起来，把身前那人吓了一跳，好像是没见到谁还敢真打他的。他又是一脚，把章玉深深地踹进了垫子里。

灰尘扑簌簌溅落在脸上。章玉艰难地翻过身，回头看着那人的脸，他才开始感觉到害怕。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平白无故挨打？

他又想起小时候，他爸妈还没去打工之前，自己年纪小贪玩，没少挨他爸的揍。

多数时候都是竹条巴掌之类的，有时候他硬是扬着头不肯认错，他爸就是手上摸到什么就拿什么，什么板凳、铲子、撑衣杆之类的，打得更疼，打到他嗷嗷直叫认错为止。

那也是他不肯吃饭、或者贪恋电视剧不肯睡觉之类的，也算是他做错了吧。可是今天，他是一点也没惹这个人啊。

那人见他还在发愣，脸上终于有了点怒意，他无所谓地摆摆手，不满地哼笑一声，示意其他几个人上去教训他一顿。

其他几个人上来，很快把脚跟脚尖都尽数招架在章玉的胸前、背上。

踢了一会儿，有人从头顶上劈天盖地地问道：

“点还是不点？”

踢打停了。章玉抬头，一双清眸印着高窗之上的日光，亮闪闪的，里面是倔强和沉默。

“我操。”他把手里的打火机掷在地上，那个闪亮的东西瞬间摔得扭曲，他一把拉住章玉的衣领，生生把章玉提了起来，“你他妈还真是个倔逼崽子。”

章玉也瞪着他，白皙滑腻的脸颊之上，已经起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四目相对，那人静静地把他看了一会儿，随后一笑，将他掼到地上，摆摆手，“打吧打吧，别打到派出所了就成。”

章玉又跌进海绵垫子里，天旋地转间，他看到那个叫莫近的男生，正坐在旁边一堆体育器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一群人。

既不阻止，也不反对，一双墨黑的眼睛盯着章玉看了几眼，又撇开了。

……

午后的阳光有些烤人。行政楼一楼大厅里，前来缴学费的学生和家长逐渐少了。

吃完午饭又睡了个午觉，行政打着哈欠从办公室出来继续上班的时候，就看到大厅旁边坐了个男生，一身白色的衬衫上全是脚印，头发打得湿透，脸上还红了一片。

她有些摸不准，问了句：

“同学，你怎么了？”

那个男生抬起头来，她才看到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眉毛又细又长，但是一看又知道这肯定是男生的眉眼。此时那双黑色瞳仁的眼睛里，有些还没干透的水汽。

“没……没什么。”

他站起来，在皱巴巴的书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叠用塑料袋紧紧包起来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零零散散的纸钞。

“老师，我是来交学费的。”

行政直觉有些不对，还想再问问，那男生又从脏兮兮的蓝色牛仔裤裤兜里掏出一张破了的纸，核对半天，才当着她的面数了数塑料袋里的钱，确认无误后，交到了她手里。

“两千二。”他笑笑，“老师您数数。”

还真得用手数，好多一块、五块的，点钞机也用不了。

行政收完钱，又核对了下电脑上他的信息，“章玉，你叫章玉是吧？”

男生点点头。

她才给他开了收据打了回单。

男生很快接过，眼神闪躲地就走了。

晚上，吴霜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章玉早就在隔开的帘子后面的床上睡了。

奇怪，还没开学那几天，他要么待在家里看电视，要么跑去外面的新华书店看书，睡得都没那么早的。转念她又一想，也是，都开学了，得早睡早起。

也就没管他。

把今天没卖完的秋月梨收拾收拾，小心翼翼地用个塑料篮盖在竹筛子里，又想了想，还是揭开，捡了一个最大最圆的，四处望了望，却没找到章玉前几天买的那个新书包。

无奈她只能把它放在章玉摞在餐桌旁边的一堆崭新的书上，才返回把那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梨子盖上了。这五六个梨子，明天还能再卖个20多块钱呢。

洗漱收拾完家务，才听见门口一阵脚步，鞋底在地上摩擦，一会快一会儿慢的，就知道章春来又喝酒了。

果然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从门口出现，迷瞪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屋里就摊在沙发上。

见她面色不善，男人偏过头去，避开她的视线，“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老陈，是个好伙计……好久没见了，去喝了两杯……”

“章玉的公交卡办了吗？”

“……什么？”沙发上的人嘟囔一句，很快却传来沉浮的鼾声。

吴霜不满地瞪了他后脑勺一眼，长叹一口气，看了看餐桌上的闹钟，已经快十点了。

算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