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秋天是热烈的。

章玉以前一直这样想。

在老家的时候，秋天有最金黄的稻田，最劳碌又喜气洋洋的农民，晴空万里之下层林尽染，太阳照得脸发热，新学期开学也总是充满着希望，他以前最喜欢秋天。

此时他手提着一塑料袋课本，只穿了件磨得起球的白色T恤，脸上戴了个黑色的从他爸工具箱里摸到的防尘口罩，裤子还是在成县一中时的校服裤，黑色的、肥大又耐磨，穿了三年一点坏的迹象都没有。

高一一整年的课本都在手底下的塑料袋里了。本来是应当用前几天买的新书包来背的，可惜昨天被那群人踢得都是灰，他怕他妈回来看见，回家了就赶紧洗了。

早上他趁吴霜走了，去走廊上摸了摸，还没干。

其实也还好。章玉想起来，以前每次到这个时候，爷爷种的一地玉米早就熟了。自己每次还不是好说歹说去帮忙，一背一背的用尼龙袋扛回来的。

只不过是每次他都装的少些，他从小一直瘦，力气也算不上大，平时手上除了点舞文弄墨或者最多帮大人抬抬东西的功夫，其他的下力气活倒真的是都做的不多。

他爷爷奶奶老是当着一脸鼻涕泡的妹妹和弟弟说，你们大哥以后，是要靠肚子里的墨水吃饭的。

“滴——”刷完卡，确认显示器上显示的数字确实是“0.9元”，章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到腿上，也不嫌重。

一抬头，一个老太太拖了个铁架的买菜篮，正在四处扭头找座位。

他赶紧站起来，支支吾吾，“您坐、您坐。”

“谢谢小伙子。”那老太太见他戴个口罩，本来觉得有些奇怪，又看到他塑料袋上隐约露出来的“语文”两个大字，才笑问道，“是开学了？”

章玉朝他点头，“是啊……新学期第一天。”

“高几了呀？”

“高一。”

“哟，”老太太笑出褶子来，充满希望地说，“那岂不是考大学才刚刚开始。”

“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加油啊小伙子。”

章玉笑笑，旁边一个看着跟吴霜差不多大的阿姨也加入讨论，“小伙子，你哪个学校的啊？”

章玉愣了愣，不确定地说：“郡宜中学的。”

彼时附近的几个家长及学生都把目光看向了他，那目光中的惊异和艳羡之意，章玉即便戴着个口罩，也没能逃过。

“那是清华北大的料啊。”

“啧啧啧……看不出来。”

“上了郡宜，那不本科至少肯定稳了……”

身边几人纷纷加入讨论，章玉好声好气地应答着，心里却隐隐开始有个声音在问：

郡宜真的好吗？

他扶了扶脸上的口罩，右半边脸上还有些发疼，心里却有些怀疑了。

到教室时，已然有些迟了。

章玉从门口进去，一双清亮的眼睛四处看了看，因为班主任也没提前分座，所以大家都是凭先来后到随意坐的，此时除了后排和最前排几个座位，显然其他的座位都已经有主了。

章玉有些纠结，以前在一中，他基本都是左第一排的。各科老师都很喜欢他，同学也都觉得他学习刻苦，第一排反而才是他应当坐的。

但是现在他考到了郡宜，稍微动点心思想想，就知道郡宜里比他成绩好的，那应该是多了去了。

他虽然没看过班级入学的排名表，但是从昨天布告栏上同学姓名的排布顺序，他就隐约知道自己肯定不是班级里靠前的那一批。

唉。他在心里长叹一声，还是越过人群去了后排。

后排也不错，位置大也宽敞，有更多的空间可以放教科书——

还没走到教室中间，他便看到那天踩他的那个男生，正坐在教室门对面的靠窗位置，一双细长的眼盯着他。

章玉心中一顿，咬了咬牙关继续往前走，找了个离他最远的教室后门的位置，脱下口罩，在最后一排靠墙坐下了。

刚坐下，把手里早就拎断的塑料袋从手臂上解下来，掏出第一本橙色封皮的课本，章玉才发现坐在斜前方的人有点眼熟。

他稍微扭头一望，竟然是那个叫莫近的男生。

他抬头恐慌地望着窗户那边，那人正咧着嘴跟其他几个狐朋狗友说着擦边笑话，时不时对班上的几个女生轻描淡写地评头品足一番，却是没有再看过来。

可是、可是。

他又把书匆匆忙忙塞进塑料袋里，提起来就想再找个位置，还没站起来，远处最后一个末尾的座位已经被一个女生给坐下了。破裂的塑料袋一下没提稳，整个撕开掉在地上，书哗啦啦全部漏下来，章玉只觉得脸上很热，蹲下手忙脚乱地就要捡书。

一双细白柔美的手臂映入眼帘，帮他捡了本书。

章玉抬头，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生冷冷地看着自己，把他掉在旁边座位下的书全部捡起来一抱扔到桌上，口气不善：

“别他妈挡我座位。”

本来已经到嘴边的谢谢是再也不敢说出口了。

他心中惶然地捡完书，女生已经在他身旁的座位坐好了，翘着个二郎腿，留着齐背的长发，一件白色花边短袖，下面穿着条紫色的超短裙，露出两条白生生的交叠的长腿。

章玉赶紧收回目光，这是他在一中时，从来没有见过的装束。

或许是女生刚刚的口气太过嚣张，前面那个叫莫近的男生转过了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便得到了女生泼辣的呛言：

“莫近，你他妈怎么又坐我前面了？”

莫近一笑，黑眸冰冷，“杨紫藤，你买进来的就别挑了。”

“靠。”女生眼刀一闪，瞟到了莫近同桌的女生，揶揄道，“哎呦，都进郡宜了，还带着嫂子呢。是吧，陈湘？”

莫近面色一沉，还没发难，旁边的女生就回过头来，朝她柔柔一笑，“杨紫藤，你也来这个班了啊。”

杨紫藤不置可否。倒是莫近冷冰冰开口，“别理她。”

章玉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女同桌十分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看来他们之前都认识。

他默默把刚刚翻得乱七八糟的书一本本抹平收拾好，又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掏出两支新的水性笔，一本本非常认真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章玉。]

字体工整又郑重缓慢。

刚写完，杨紫藤就抄走了他桌上的另外一支笔，头也不抬地通知：“借我一下。”

章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后胡作建从教室门口进来，在讲台上翻来覆去地讲了些新学期开学大家要相互熟悉，以及各种为遥远的高考加油打气的话。

章玉一字一句地听得很认真，杨紫藤低头扣着自己粉色翻盖手机的键盘，时不时往上抬头看一眼，扫到章玉认真诚恳的眼神时，好几次想骂他两句，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很快早自习结束，第一节是语文。语文老师是个比吴霜看着还要大一些的女老师，长得有些胖胖的，踩着个高跟鞋飒飒地走进来，径直停在黑板前，捡起粉笔就写下了大大的“人”字。

她转身回头，扫了一眼满堂注视的眼神，严肃道：

“同学们大家好，我姓邓。以后由我为大家教语文这门课。相信大家能考进我们郡宜，至少应当都是胸有沟壑的人才。在‌‌古‎‌‍‍代‌‍‍‌‎，能经过省一级考试选拔上来的人，至少也是个举人，那是可以当官理政的。相信各位也应当是心有蓬勃之气，想在未来三年之间奋力一搏，考入自己心仪的高等学府的。”

“我今天第一节课，也暂时不跟大家看什么课文，我就写了一个‘人’字，希望大家以后不论是学习还是做人，都要像这个字一样，一撇一捺，行得正做得直，有前脚也能留后手，端端正正稳扎稳打，才能对这三年无愧于心……”

章玉遥遥地认真听着她的话，心中蓦地涌起一番无名的感动。或许是老师的语言引起了他的共鸣，也或许只是感叹郡宜的老师质量确实名不虚传，总之在邓老师的一席话后，他再仔细想想，反而并不觉得有什么怕了。

今天早上在公交车上，他还在忐忑地想，如果之后三年，那群人一直这么欺负自己，自己是不是要考虑转学，或者从此就算了，乖乖低头认错当个卑躬屈膝的小弟。

其实尊严、面子和荣誉，这一类的虚幻无形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他如今想通了，一定要像一个“人”一样，行得正做得直，要这三年，过得无怨无悔有所收获！他千辛万苦考到郡宜，是来学习的。

下了课，章玉还在翻阅品味着语文课本。他把里面的必修选修内容都细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有些内容早已经在书店里提前看过，但是心中还是充满期待。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赶紧上课了。

书页翻到一半，却翻不动了。

章玉一抬头，那张他早上看见就发怵的脸又来了。

“啧，还挺认真的。”

他把章玉课桌上的那本书捡起来，随意看了两眼，就整个人压在章玉的身上：

“你昨天回去，怎么跟你爸妈说的？”

章玉沉默不语。

昨天中午他们教训完自己，这个人就捏着他的脸跟他说，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他父母。

他没说不准告诉老师。但是章玉听懂了，言下之意，老师大概率可能不会管。

他心中一沉，却见到前面一直没有回头的莫近转过来，盯着那人面无表情地开玩笑：

“萧振，你盯得挺紧。”

他无所谓地扫了章玉还红着一半的脸一眼，“你女朋人昨天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有这点时间，不去高二那边找她，惹这种好学生浪费时间。”

萧振满不在乎地松下了在章玉肩膀上的压制，“操，老子都不想理她了。”

“耍朋友前还觉得她挺傲的，结果没谈几个月，就天天打电话，神烦。”

这时正在给书包封皮的陈湘回了头，弱弱地开口：

“那也是她很喜欢你，才会这样的吧……”

“你现在到高一这边了，她不能跟你一栋，课间也过不来，肯定很想你的。”

“操，”萧振斜着嘴笑，十分得意地拍着莫近的肩膀，“我说你赶紧跟你们陈湘结婚吧，我他妈都受不了了，好他妈善解人意。”

他一口气下来，全是脏话，章玉低着头在心里仔细分析，也就是说，这个萧振是留级下来的。

他有个女朋友，可能现在在读高二？

还正想着，那萧振又揪着他的头发，恶狠狠地低声道：

“一会儿大课间来厕所。”

章玉抬头瞪着他。

萧振笑得邪恶，“我叫你来你就来，不来你……”

他话还没说完，上课铃已经响了，剩下的话语被盖住了章玉没听清，萧振大喇喇地回到了座位，又旁若无人地跟其他几个男生大声吵闹。

章玉低着头还没做好决定，一抬头，便看到莫近正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盯着自己看。

他赶紧低下头，去桌兜里找这节课需要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