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天有点黑起来的时候，章玉从那栋房子里出来，还是穿着他那件黑色的外套。

外面特别冷，风吹到脸上，隐隐有点刺疼。

他把衣服领子使劲往上拉了拉，一方面是挡风，另一方面是想遮挡住一点痕迹。

刚刚莫近开门让他进去洗澡的时候，他一进门，就在洗手池上面干净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脖子上有两块好大的红色淤痕。

都是莫近吸出来的。

彼时他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莫近在里面水流哗啦的声音，莫近跟他说你难道要带着这一身恶心的东西穿衣服回家，还不如也洗洗吧。

他确实也不想。于是就站在外面，难堪又尴尬地等他洗完自己再进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哗啦一开，从里面冒出缥缈的雾气，章玉稍微挺直身板，抬头盯着他。

莫近身上还有些水珠，正在慢慢地往下滑。他拿一个很大很洁白的毛巾在那擦身体，看到自己站到门边，好像很吃惊。

“怎么没进来？”

章玉把手垂在身侧，只问他现在可以进去洗了吗。

莫近拧了眉看他，但是章玉装作没看到。他进去后把门掩上，摸索了半天才把水打开，水刷地打下来，竟然是凉的。

他打了个冷颤，赶紧给关上了，又扭了半天，才终于弄出了热水。

他们家里都是用煤球炉子烧开水后，把水掺凉倒盆里洗的。洗完还得把水盆端出去倒进走廊上的水池里，水池每家一个，上面一个水龙头，喝水洗澡做饭都得用它，要用钥匙才能打开。

毕竟同一个楼栋里，趁别人不在家，跨越楼层偷水的也很多。

热水有点烫。但是章玉又怕再调几下，水又变成透心凉，热点就热点吧。

很快速地洗完，他非常难堪地把手伸到下面那里抠挖了几下，把里面没流出来的液体全部都弄出来了，才浑身湿着水出来了。

莫近正在外面打电话，好像是在跟人说要上门换什么东西。

见到他浑身烫得又红又薄，身上的洗澡水都流到了地板上，显然不是很乐意。

他很快把电话挂了，找了个毛巾扔到他的身上，只说赶紧擦。

章玉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擦干净，然后满屋子捡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套上了，把领口扯得很高，就准备回家。

莫近叫住他：“你上午怎么那么跟人说话。”

章玉回过头，不清楚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莫近难得解释：“那个姓瞿的，你他妈跟他求情干什么。”

章玉一愣，难堪的记忆又再度爬上心头，在他心尖上划来划去，有点难受。

他闭着嘴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稍微笑一下，转身就要继续走。

莫近愣了下，几步就走过来，问：“你回家？我叫了人送点吃的过来，你不饿？”

章玉背着他摇摇头，连再见都不想跟他说了，拉开门就要出去。

身后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又突然在背后出现，沉声道：

“那算了。刚好我也要回去了。”

章玉心里一毛。他难道要跟自己一块儿下楼出门？他才不愿意。

“那我一会儿在楼梯上等等吧。你先走吧，你走了我再走。”

莫近一下子就火了，他把章玉拉住，没好气地说：“你就这么讨厌我？”

被质问的人不置可否。

“明天，明天吧。”他下命令道，“明天你去完学校，吃午饭前，来这里找我。”

听到他的要求，章玉冷冷地抬头瞥他一眼，一点点地把自己的手抽开，就开门出去了。

他一步步下去，就像在踏进积水的沉潭。

走到潭底，冷风肆虐。

出了门洞不久，他就开始听见四周隐约有稀里哗啦的响声，什么细细的东西打在脸上，还有点疼。

一抬头，原来是下雪米了。

看来是要马上下雪。得赶紧回家。

他走得越来越快，还没出巷子，就遥遥看见远方天空上一片灰白，黑云之下，雪花倾洒。

原来已经开始下了。汉宁冬天的雪，好像开始得挺晚的。

路面好像已经有点冻上了。章玉穿着那双白色帆布鞋，小心翼翼地在巷子里走着，还时不时地躲避一下湿滑的凹地，要是真摔一跤，现在的屁股估计真受不住。

走啊走啊，终于到了巷子口。眼前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连马路上，都只有偶尔在雪中亮着车灯的几辆车匆匆经过。

回家了干什么呢。章玉在心里想，是把前些天总结的知识点再看看，还是陪章晓晓和章实玩。

雪花已经下到他这里了，又轻又慢，飘到他的衣服上。暮色降临，万物一片模糊，他把手伸出来想接一粒雪花，可惜老是差那么几厘米，都给它跑了。

干脆不要了。他把冻木的手搓暖，又放进口袋里。漫无目的地看着眼前的雪景，远处建筑在雪幕纷扬之中都快看不见了，而自己在这天地之间茕茕孑立，显得极为渺小。

身后就突然出现人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莫近跟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多久了。

他有点尴尬，把自己外套后的帽子一戴，就往旁边公交车站走去了。

走到车站，一个人也没有。

雪越下越大，公交车可别停运了。

他东张西望了会，似乎想确认马路上是不是还有其他正在开的公交车。要是真的一辆都没有，那怎么，走回去吗？

他回头看看，莫近正站在远处的一个路口，好像在跟什么人打电话。

他孤零零地坐到公交站台上的铁凳子上，把自己缩起来，像个鹌鹑。

等了不知道多久，一辆黑车从对面缓缓开过去，然后掉了个头，在远处停了。

章玉认识那辆车。那是莫近他们家的车。

果然莫近很快就上去了。车又缓缓滑过来，到章玉眼前时，车窗突然降下来，莫近又冷又利的眉眼陌生地盯着自己，问他上不上来，让司机送他一程。

章玉赶紧摇摇头。

突然莫近旁边一个人影出现，赫然是陈湘。

陈湘抱着个书包，戴着副眼镜，看来是刚学习完没多久。她看清路旁的人是章玉后，显得很惊喜：

“章玉？你怎么在这！”

章玉站起来跟她回话：“我……我有东西落在学校里了，过来拿。”

好蹩脚的谎言。

但是显然陈湘相信了。她笑盈盈地说，“章玉，你就上来吧。今天好冷啊，你等公交车得等到什么时候。”她看看莫近的脸，显然对他很信任，“翁叔开车很稳的，很快能把你送到家。”

章玉还是摇摇头。

莫近就要关窗户，倒是陈湘突然想到了什么，把头往窗户这边伸了伸，“哦！章玉，我今天拿到我们班的成绩单了，我跟你说，你考了全班第一，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章玉一愣，第一？他有点心动。

然后车里的陈湘就真的拉开了书包，在里面翻找，章玉一咬牙，就下了站台，走到了车旁边。

他扣住车把，拉开车门，身体僵硬地跟坐到外面的莫近说：“……谢谢。”

声音很轻，但显然莫近脸上的冷色少了很多。

他进去后就赶紧去了后排。陈湘这个时候已经把那张纸掏出来了，章玉很快接过，就着车外亮起来的‍‎‌‌黄‍‍‎色‎‍‌‍路灯光，如饥似渴地看起来。

表格的第一栏就是他的名字，其后一串成绩内容：[章玉 语文135 数学 142 英语129 地理 94……排名1 总排名10]。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考了班级第一。

他就着模糊的字迹，把那栏数字看了好久。又在心里分析，这个英语他下功夫是最多的，学起来也吃力，但还是拖了后腿，看来以后还得再多下点功夫。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看到最后，他才想起来把纸还给人家。

陈湘在前面夸他：“章玉，你平时都怎么学习的啊，怎么一声不吭就考了第一。真厉害。你不知道，我补课老师刚刚还说我真的不适合学理科，还劝我要不高二的时候选文得了。”

章玉有点尴尬，只能如实回答：“就平时多看多记，遇到错题了多总结，这样……”

“那你高二分科想选什么啊？”陈湘回过头，有光印在她的脸上，酒窝时隐时现。

“……我还没想好。”

“唔，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大学霸，应该是选文选理都行的吧。”

章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后陈湘又问了些学习上的问题，章玉都一一如实回答了，车开出去半公里，一言不发的莫近才问他：

“你住哪里？”

章玉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跟人说自己住哪。他有些窘迫，想了半天还是说了句：“建安钢材厂那边……那边有个公交车站，我在那里下就行。”

莫近吩咐司机先开过去，然后就闭眼靠在椅背上不再有所动作了。

章玉下车时，简直恍若隔世。

身后陈湘的再见随着缓慢上升的车窗消失，他从公交车站台上穿过，望望早已绝尘而去的那辆黑车，踩着地上咯吱咯吱响的积雪，低着头回家去了。

他考了全班第一。他要回去跟他妈说。

到了家里，推开虚掩的门，他爸妈和妹妹弟弟正坐在餐桌前烤火，电视机里放着电视剧，看到他回来，吴霜赶紧站起来，也没问为什么回来晚了，只跟他说给他留的有饭菜，她拿出去热热。

章玉对着她淡淡地笑：

“妈，我今天知道我期末考的成绩了。我考了我们班第一。”

吴霜一愣，也开始笑：“真的吗？你不是说明天去取通知书吗？”

“我……我刚刚在路上碰到个同学，她跟我们班主任很熟，早就拿到全班的成绩单了。”

这个他倒是真没撒谎。

“呀，那太好了。”吴霜已经把桌上盖着的菜拿起来，端到外头走廊上去了。她又进来，摸摸墙边柜子上的电饭煲，“饭还是热的，就不用热了。”

吃完饭又放纵地看了会电视，早早洗漱完毕后，章玉钻进帘子里，一抬头就看到床上放着个白色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那件白毛衣。

它被叠得好好的放在枕头前，床上的被罩也换了新的。

他心里咚咚地跳，赶紧爬上床拿起来抖开，却发现破口的地方早就被缝好了。

针脚很密，还是用的白色的线，跟毛衣本来的颜色虽然有点细微的差距，但是不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他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