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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章玉,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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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从警察局回来,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或者说,他们这样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案子,整个德清的工地上每天就能发生几起,没人能抽出那么多精力去专门查章春来到底跑哪儿去了。

找得到,得赔钱;找不到,还是得赔钱。

说得好听点,可以跟工地一起协商解决;说得难听点,受害人家属直接闹,闹到谁给钱后见好就收。

章玉坐在板房前的空地上,蓝色的桌椅被太阳晒得发烫,此时阳光已渐西沉,橙色的夕阳打到桌椅连接处的铁面上,闪着炫目的光。

可能是终于觉得找到他爸已经不可能了,他妈今天已经开始各种打电话去借钱了,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大伯婶婶,甚至汉宁的胡叔,都被她轮番询问了一遍。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自他们从警局回来,他妈已经打了一个下午电话了。

所得有多少呢,从章玉听来,好像不到两千。

两千,二十万。听起来就是一道道鸿沟。

到晚上的时候,章玉刚吃了几口东西,就听见板房外面有人过来了,把高举的铁盆子挪挪,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门口的小道进来,手背在背后,踱步到空地中间,看到了昏灯下蹲在台阶上吃饭的他。

章玉赶紧站起来,为首的陈叔热络地跟他说:

“章玉,赶紧的,泰达公司的马总,我们这片的项目都是他的。你赶紧把你妈,还有那个刘什么的,都叫过来。”

“今天这事怎么也得处理了。老陈的罐子没人领,两个女同志天天占着宿舍不走,也不好看。”

章玉把饭盆子放到院子里的桌上,上去叫他妈下来。

几个人下来了,还带了一大堆看热闹的工人。

那个陈大哥盯着为首的领导,双方简单交流了下事故的情况后,马总点头道:

“这样。陈常林的事情,肯定都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肯定还是要解决的。你们,你们章……哦,章春来,他自己违规把电动车开到楼板上,又操作失误把车弄掉下来,高空坠物砸死了人,这个我们工地是不承担任何责任的。”

“但是我也知道,大家都是来工地挣钱的。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谁家里不是缺点这缺点那的,说白了,都没钱。”

“这样吧,我们泰达就当是体恤员工,给陈常林的家属,”他看着那个陈大哥的脸,又瞟瞟刘婶的头发,显得诚意十足,“给你一万的抚恤金。你们看怎么样。”

“……一万?一万怎么够?”刘婶的声音率先发出来,有些颤抖,“常林可是我们家的劳力啊……他死了,我们一家人都没活路了……这太少了……”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哭了出来,细数着她带大孩子的不易,以及至今儿子未娶的凄惨现状,在场的所有人听着,也都沉默着。

那个陈大哥也是,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抬头的时候,也说了句这太少了,他们不答应。

马总又沉着脸问了吴霜,问他们现在凑到多少钱了,吴霜只说两万二,多的再也没有了。

章玉心里一跳,知道他妈估计是把家里仅有的存款都拿出来了。连凑带借的,估计所有的都在这了。

十六万八,还差十六万八。章玉在心里计算着,这种悬殊巨大的计算,每算一次就会让他不可避免地泛出心酸,穷,他们太穷了。

好像所有人都很穷。都过得不容易。

为了几斗米忙碌奔波半辈子,一撂腿,就什么也没了。

刘婶扑到那个马总身边哭叫去了,陈大哥也在旁边不断重复要个说法,一会儿又把章玉他妈拉过去声讨两句,整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章玉悄悄上了楼,打开书包掏出夹层里的那本书,微弱的灯光下,“高中数学竞赛培优教程”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他苦笑一声,走之前还说要是事情解决得快,指不定还能再看会书呢,现在想想,简直就像个笑话。

翻开书,找了一会儿,他把那十几张压得直直的纸片都拿出来,把书放回去,就下去了。

下面的吵闹还在继续,甚至已经升级,章玉知道自己的东西只是杯水车薪,但是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他把那一叠钱递到他妈手上,笑道:“妈,我这里也还有一千二。你放心,这是我的奖学金,我也没什么地方能用的,都可以给刘婶他们。”

众人看看他,又继续盯着那个马总,只等他说出点什么话来。

可惜他紧绷绷地立着,什么也没再说出来。

刘婶扯着他妈就推到马总面前,情绪显然十分激动,“他们家又拿不出来钱,借钱都没人借,我们能怎么办?你们工地不是都买了什么保险,怎么就没钱?实在不行,那就把她抵去坐牢,或者把她老公抓了坐牢,我们天天去找警察,去闹,你看还有没有人来你们这做工!”

吴霜踉跄一下,就要摔倒,章玉赶紧拉住他妈的手臂,帮她稳住身形。又提出了说要不他们先打欠条,以后再慢慢还之类的方案,但全部都被否决了。

是啊,钱没到手里,就算是一百万的条子,那也是没有。

正焦灼着,楼上一个工友从屋里出来,头探出走廊,举着个黑包对着章玉问:“是你的包吧?里面好像有电话!都响了好几次了!”

章玉一怔。

掏出电话时,看到上面那 “联系人1”的几个字,他实在都不知道他要跟自己说些什么,而自己又能跟他说些什么。

说实话,要是莫近是他的朋友,是个普普通通的跟他关系还过得去的正常人,他大概率是真的想开这个口的。

即便他不一定真的问他借钱。

但是莫近不是。他是个欺辱、强迫自己的纨绔,是多次拿家人威胁他的坏种,是他到现在为止,最恨的人。

电话接通,对面的人声音依旧很沉:

“你在哪。”

章玉冷冷地回答:“德清。”

“具体在哪。”

“……你要干什么?”

“我刚到德清,你来接我。”

啊?章玉的思绪飞逝了会,又飘荡回来,“你不上课了?”又觉得自己的这个问法实在有点搞笑,在学校的时候,莫近那一帮人,本来就是天天迟到早退的,人家会在意缺了一天两天的课吗。

“……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对面的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了会,让章玉把具体的地址说给他。

不容置喙。

章玉犹豫着,一低头,就碰到了楼底下人群最中央,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头发散乱的,他妈沉默又宁静的眼。

他的心颤了一下。

“泰达,我们在泰达公司靠清海的工地上。”

挂完电话,章玉把包又放回去,捏着手机下了楼。

吴霜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却什么也没问。她看着章玉,往日总是笑着的她这几天却一次都没笑过。章玉跟那个马总确认了好几遍,这里确实是清海湾的工地,确认好了之后,他又觉得为什么刚刚自己一下子就说对了呢。

要是自己说的是错的,他就来不了,今天这个事,他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可惜这种奇怪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了。

当时马总已经在让身后的人强行拿行李了,那几个人把陈常林的火化证塞到刘婶包里,好说歹说要赶人,刘婶没办法,一边撇开他们的束缚,一边又去抓吴霜,怎么说也得绑一个走。

那个陈大哥一边扒拉泰达的人,一边也抓着吴霜不松手。吴霜身上那件暗色体恤被扯得变形,见到章玉要帮她,只朝着他摇头。

章玉插不上手,只能尽最‍‎‌‌‎大‌‌‍‍力‍‌‎气张开双手,拦住他们,说他借到钱了,借到钱了。

“他一会儿就到,他有钱,我可以去借,我一定借过来……”章玉说完,才觉得鼻子有点湿,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流了泪,他抿着嘴笑,“别打人,别打了,我借了钱,就给你们,以后我们自己还……”

刘婶眼神一动,马上问,“你能借多少?”

章玉苦笑,“不知道……可能,十万吧。”

她跟儿子对视一眼,汗水把发丝胡乱地黏在脖子上,“说好了,一共二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章玉回头看看他妈,他妈那双眼睛黑黑的,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我试试。”章玉根本做不到任何讨价还价。

然后就听见门外有什么声音,几个工友很热情地把两个人引进来,显然是在门口就遇到了的:

“哎呀翁老板,您看,这里就是了。”

章玉越过那一群黑压压的人,看到的就是莫近冷冷的一张脸。

怎么说呢,在这个高温还未完全散去的夜晚,在这么一大群乌泱泱的人群之中,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任何尊严。

那个人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冰冷的眸光扫了他好几眼,对身边或震惊或探究或审视的目光浑然不觉,就从兜里掏钱包,找出几张银行卡,面无表情地,“是不是要赔偿,多少?”

章玉盯着他的手,以及那些闪着金色细光的塑料片,半天没想出来能说什么。

“二十万、二十万。”倒是刘婶反应快,抓住他儿子的手就把他拉过来,“老板,是他爸把我们家外头的砸死了,丧葬费、抚恤金……怎么说,二十万也不算多啊,他们还说借不来钱,打了一天电话了,就说只有两千,我说呢,说了半天都是假的……”

“二十是吧。”莫近找了一下,拿出其中一张给了身后的翁叔,让他打车去最近的银行看看能不能取,取不出来的话那就转账。

“转账、转账,”刘婶赶紧插嘴,“现金我们也不好拿,转账吧,”她揪了一把她儿子的手臂,使眼色道,“你不是有银行卡吗,赶紧拿出来。”

于是又一番好说歹说,谨慎地核对账号密码,让他儿子跟着去转账了。

章玉感觉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一踏踏脚,把自己的尊严往死里踩,都踩进地里去了。

以后他该怎么面对莫近呢。他所有自诩的骄傲和尊严,在实打实的红色钞票面前,简直一文不值。

或许他就应该像之前见过的那几个男生一样,他说什么,就张开嘴做什么。

他又想起那个叫梁青的男生,看着年纪跟他差不多大,每次都是笑眯眯的,长得是真的好看啊,莫近说什么是什么,难怪他会喜欢。

……原来他喜欢那样的。

“明天可以去上学了吧。”

“啊?”章玉抬起头,十分荒谬地盯着莫近看,“什么?”

“回去上课。”莫近扫了扫四周的环境,不自觉地就拧了眉,“你不应该在这里。”

是啊,章玉才想起来,这是暑假补课的最后一个星期了,要是这周没赶回去上课,下一次就得是九月开学了。

或许是天色变晚,也或许是这里就很靠近海边,暑热被咸风所取代,从他也不知道的哪个地方吹来,凉飕飕的、湿湿的,章玉突然就想起他爸来德清前跟他说的,德清靠海,要是不上工闲下来的时候,还能去海边看看呢。

结果他人却跑了。

“莫近,谢谢你。这个钱,等我上大学了,我一定还给你。”

“走吧。”对面的人不置可否。

什么走吧?

“钱打过去后,阿姨你也回去吧。”莫近对吴霜点头,拉着章玉就要走,“现在走,刚好明天早上能上课。”

章玉赶紧挣扎要甩开他,说他要跟他妈一块儿回去,但是一点也不管用。最后只好说:

“我的包还在上面,里面带了参考书呢,那是数学老师借的!”

莫近松开了手。

于是章玉只好上去取了包,到了楼下,那一群人还是没有散去的样子,见到他从板房门洞里出来,都在窃窃私语,章玉犹豫一下,还是跟他妈简单说了下,然后就走了。

他从现在开始,要做一个言听计从的人。

到了工地外坑坑洼洼的路上,章玉眼见到那个简陋的公交车站牌下的黑车,瞬间觉得有些恍惚。他四下一望,才想起来翁叔不是已经去银行了吗:

“我们怎么回去?”

莫近一把打开驾驶室的车门,瞟了他一眼,就进去了。

又要无证驾驶?还要开这么久。

“不行。”章玉把脱下来的包又背上,跟他说这样会死人的。

车窗缓缓降下,莫近扭头黑沉沉地盯着他。

言听计从的人……

言听计从。

章玉开了他旁边的门,坐上去了。

他不知道在哪儿看到过,好像是在新华书店里人际沟通的那一栏书籍里,当时在找怎么跟讨厌的人相处的书时看到过,领导开车,是不能坐后排的。

此时他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才发现以前总觉得阴暗的视野,在最前排其实是完全感觉不到的。前方路灯渺远,泥地湿滑,但一事一物都非常清楚,清楚到他一扭头,就能看到莫近握在方向盘上的那只手。

他熟练地开了火,一脚油门就把车甩了出去。

嗯,果然跟萧振一模一样。

一股子纨绔子弟不怕死的刺激味儿。

车开到桥边,又上了那个蓝色的海湾,此时夏夜静谧,白天蓝色的水已经变成了黑色,粼粼泛着波光,章玉贴在车窗上看了几眼,心想,我也是看过海的人了。

然后就听见莫近说:

“章玉,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那一刻,章玉好像听见了波浪的声音。

他不解地盯着莫近的侧脸,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眼睛也很好看。可惜这副皮囊之下的灵魂,跟吸血啖肉的恶魔没什么两样。

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莫近,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钱。话费、书、住宿费、电费水费,还有这次的钱,……太多了,多到我可能有点算不过来……我现在没法挣钱,但我以后一定可以,等我挣钱了,我一定会把钱一笔一笔都还给你,绝对不会欠你的。”

“我也欠了你很多人情,萧振欺负我的时候你帮过我,锦时的事情也是你帮的忙,还有试卷……虽然对你来说都不值什么,但是对我来说已经很珍贵了……”

他笑了一下,一阵咸风猛然吹进来,撞得他眼中发疼,不自觉就分泌出一些液体来。路灯的光一闪一闪而过,在他眼中泛出清光:

“可是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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