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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你是我的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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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喂?还没到还没到,明天早上七点才下车,莫急莫急……哪趟车?你等一下我看看票,……哦……你到出站口等就行……”

对面的大哥靠在椅背上,扭着头打电话,他从裤带里掏出张红色的车票,上面的德清两个字都被折得有点看不清了。窗外黑漆漆的,只偶尔经过一些小城区,传来幽远又零星的几点光。

车厢内安静又吵闹,有人靠着椅背睡觉,鼾声阵阵;有人正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指甲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有两个小孩不知是怎么了,正从车头那边发出哭闹的喊声,引得章玉忍不住往那边瞧瞧。

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那天电话打通后,他就赶紧收拾了点东西来车站了,上下摸索很久,才找到了买票的地方,又是一番忙乱,才在窘迫和焦急中上了车。

新奇被心急掩盖,他现在只想赶紧到德清,去找他爸和他妈。

昨天那个人跟他说,他爸喝了酒开电动车上了工地电梯,在楼板上操控失误车子冲了下来,掉下来的地方,刚好下面站了个人。

之后他爸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没办法只能找老陈说事,老陈给了他妈的电话号码,于是他妈连夜收拾了东西去找人,去收拾烂摊子。

章玉盯着窗外绵延的黑夜,心里忍不住地想,他爸到底去哪里了。

德清那么大,他会跑到哪里去呢?他闯了祸,怎么就撂挑子跑了,他们一家人怎么办,那个人……的家属,人家怎么办。

他也不知道他妈现在好不好,昨晚的电话里,说话的是个男声,听起来年纪应该比他没大多少,身边吵吵嚷嚷的,似乎有很多人。

电话挂了,他才明白,难怪他妈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因为手机一直在他们的控制下,那他妈,大概率也在他们手里。

章玉惴惴不安地猜想,恨不得这辆车快点开、再快点开,让他赶紧到德清,赶紧去那个工地,去找到他妈。

即便现在的他,拥有的,只有书包夹层里,被整整齐齐地压在书页里的那一千二百多块钱。

除了买票花了一百多,其余的都是买书和充交通卡花掉的。

正想着,不知从哪里传来冷不丁的铃声,叮咚叮咚的,把章玉吓了一跳。

声音很大,他下意识往身旁那个正趴着睡觉的小哥看一眼,人也被铃声惊醒了,四处望一眼,就跟他对上了:

“你手机叫了。”

看起来很烦。

章玉一愣,才发现声音确实是从他腿上的黑包里发出来的。

“啊……”他才突然想起来,走之前,他把莫近给他用的那个手机也带上了。

赶紧满脸通红地翻包去找,扒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又挪开一小塑料袋生活用品,他在最里面夹层的那本书旁边,终于摸到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他非常窘迫地跟旁边瞪着他的所有人道歉,低头一看,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来电:联系人1]。

由不得他思考,赶紧摁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很安静,只有空空的电流声在响,跟电视放不出来时的雪花声一样,低沉的声音响起,冷静、又像是有备而来:

“话费呢。”

他又说,“你怎么不在家。”

章玉才想起来,自己跟他说好的,这周末回家了,要把之前用过的话费和流量费都还给他。

“我……我那个下个星期再给你。”

“你在哪。”

“我也回老家了……”章玉开始跟随着他妈的脚步,漫天扯谎,“我爷爷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看看他。”

“嗯,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星期……”章玉也按照同样的时限进行承诺,“我下个星期一定回去上课……”

“……莫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那头沉默一下:“说。”

“就是等星期一上课了,能麻烦你去跟历史代课老师说说,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吗?”章玉说得有点艰难,“还有纪律委员那里也是……”

“嗯。”

“他们要是不同意……你就……”

电话挂了。

章玉盯着屏幕上挂断的动画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周六,他怎么就问自己要话费了。

他明明又不缺钱。

火车在夜里发出又长又遥远的鸣声,脚底下铁轨砸出哐且哐且的声音,震得脚心都在跟着颤动。

什么时候能到德清呢。

哦对,是明天早上七点,刚刚对面打电话的大哥说了的。

到了德清,他又该怎么办呢。

他没多少钱,也不认识路,甚至唯一能用来联系他们的手机,也还是莫近的。

电话里那人说了,二十万,要赔他们二十万,不然就打,就坐牢。

父债子偿、夫债妻偿。

章玉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觉得,他们家真的很穷。

穷到明明害死了一条人命,却连给人家赔偿的钱都没有。

无论如何,他得先见到他妈。

“唉,章玉,唉……你来做什么。”老陈一边唉声叹气的,一边回头频频盯着那张斯斯文文的脸,“你们家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来了只会添多的……”

他中等身材,有点胖,嘴里叼了根快燃尽的烟,又往前看看正大步走出广场的年轻男人,面上带了点不自然,“人一家都来了,还是德清底下县里的,你一个学生,哪里搞得过人家哦……”

章玉背着书包跟在他身后,陈叔他之前见过两次,跟他爸是早年一起在汉宁学装修的工友,平时两人也老是一块儿接点活什么的,相互推荐下活计的,应该比他爸小。他曾听他爸讲过,家里有个女儿,是独生的,好像比他小几个年级。

虽然人是汉宁本地的,但读书没他行。这是他爸的原话。

出了火车站广场,那个年轻人找了个公交车站,站在那时不时回头盯他们一眼,既像怕他们跑了,又好像完全不把章玉这样瘦巴巴的高中生放在眼里一样。

章玉刚刚鼓起勇气问了下他妈现在在哪里,他只说还在工地上,就没怎么再说话了。

那个人又黑、又瘦,但是比他高了半个头,手上很多老茧,一看就是做什么体力活的。章玉知道,要是自己真拉着他妈就逃跑,也根本没什么希望。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自己不对。

那可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公交车摇摇晃晃,一路往工地开,从繁华的高楼大厦中穿过去又穿出来,越往东走,湿热的咸风就越来越明显。章玉没什么心思去找风的来源,他盯着那个男人衣领上掉落的烟灰,心里想着该怎么办。

怎么办。从哪里找这么多钱。

很快公交车开进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砂土坑里溅出浑浊的泥水,摇晃几下,在一个简易的公交车站牌旁停下了。

陈叔赶紧跟他打招呼,意思是到了,赶紧下车。

章玉赶紧背好包下去,一抬头,前方几栋很高的房子,都蒙上了绿幕,脚手架林立,地上一堆裹满砂浆的建筑垃圾。

他跟着陈叔,陈叔跟着那个大哥,他们一前一后进去,绕到一个简易板房后面,从个绿墙围挡起来的窄道进去,才到了工人的宿舍区。

德清的夏天也热,现在正是中午,一群工人坐在板房前,也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食堂吃饭的一套蓝色塑料桌椅,林林总总坐了至少有十来个人,都光着膀子捏着铁盆子拿着馒头吃饭,见人过来,都抬头瞧瞧。

“陈狗皮,你他妈真把人老章的儿子叫来了?”

有个脖子上搭着条汗巾的男人问。

老陈面子上有点不过去,甩手让他别说了,“说什么呢,他自己要来的,”他把嘴里的烟掐灭了,又放进烟盒里,“人孩子可有孝心呢,怕他妈出事,自己说什么也要来看看。”

他指指章玉背上的书包,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人尖子生,放学了书包都没放,就坐火车过来了。”

几个工友啧啧几声,又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手里捏的馒头很快就被啃得七七八八了。

章玉跟着他们进去,上了二楼,进到转角一个门洞里面,适应了下光线,才看到里面放满了简易铁架子床,绕着墙壁摆了不下八九架,上下两层,那至少能住快二十个人。

他一扫,没见到他妈。

正疑惑呢,老陈不自然地指指,“在里面呢,在里面呢。”

他再往里走,绕过几件搭在上铺的旧汗衫,果然听见最里面靠墙角的地方有人说话,走过去一看,他妈正坐在床上,跟旁边一个大婶说话呢。

章玉眼里一热,就叫她:“妈。”

吴霜抬头,看见章玉背着个书包,穿了件短袖,脸上是明显一夜没睡的青眼窝,勉强笑一下,站起来把他拉过来坐下:

“你来干什么。”

“也帮不上忙……”

但是她明明又往章玉的方向靠了靠。

“我怕你……”章玉抬头看看也坐在床上的那个大婶,看着跟他妈年纪差不多大,一头白发乱糟糟的,双眼发红,情绪倒挺镇定,也在盯着他看。

看来情况也不是太糟糕。至少没有人打他妈。

那个男人站在床边,跟陈叔两个人立着,把仅剩的光遮得严严实实的,他抿着嘴把章玉看了一遍,转身坐到旁边床上,语气很冷:

“你们看怎么办吧。要么给钱,要么等警察找到你爸了,把他弄到牢里去。”

“我们也是没办法。”那个大婶也是一脸苦笑,从兜里掏出个又破又旧的手机,想了想,还是给了吴霜,“我儿子今年二十八了,也还没讨媳妇,他也没什么文化……也没多大能力,就等他爸在德清弄几个钱,回头能给个彩礼结个婚,我们也能抱个孙子。”

“现在这样,他爸人也没了,我也没能力,叫我们一家人怎么活啊……都没指望了……”大婶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章玉沉默地看着她,又扭头看看旁边的男人,他正低着头撇着腿盯着地面看,也没说话。

吴霜把她的手机接过来,看了看消息,还是没有任何电话。

看完,她又把手机交给了那个大婶。

章玉也不知道能怎么办。现在他爸毫无踪影,听他们说,应该是早就报警了,警察现在也在找他爸,这都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他能跑到哪里去。

最重要的是,他跑了,跑了有什么用呢。无论跑到哪里,还是得赔钱,还是得偿命啊。

章玉瞟到床前木桌子上放着的一个酒精小炉子,上面架了个小铁锅,里面好像是煮了些什么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已经发霉了,旁边还歪歪倒倒了几个小酒瓶。

看来大概率是他爸的杰作。

他记得之前听他爸电话里说过,德清这里吃面为主,他实在啃不下干干的馒头,于是老是自己煮方便面吃。

二十块钱一箱,一箱二十四包,从工地旁边的小超市里买的,加点水煮煮,一天两包,再去打点菜,好歹能吃饱。

唉,章玉叹口气,其实他爸也不容易。

“你们到底有没有钱?”良久,那个男人忍不住发问,一摸裤袋,才想起来烟已经抽光了。老陈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他,态度很好,“陈老弟,唉,说起来我们也算本家,老章他们家的情况之前就说了那么多遍了,三个娃,都在上学,他们也不是有多大本事的主,做点小生意干点装修,能糊口就不错了。”

“老章平时人还是很好的。就是那天晚上喝了点酒,误了事,唉,”老陈把嘴上的烟吸得火星骤显,“要说,你们老陈,大晚上的从那底下走干什么,明明都围起来了,还要往里钻,要撒尿外面哪里不能撒,偏偏要往里跑……”

那个被叫做陈老弟的男人脸上一崩,牙关上的肌肉时隐时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死了就死了。警察也说了,这个事他是有点疏忽,但章春来才是主要责任人。把电车骑到楼板上,就为了省那么几下卸水泥的功夫,酒喝得烂醉,又不会操作,难道我爹就该死?”

一时间大家都又沉默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个陈大哥又站起来,摸摸裤袋,甩下一句我去买包烟,你们母子俩自己再想想办法,就出去了。

章玉望着他妈的脸,也不知道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刚要准备说两句话宽慰一下,他妈就站起来,对着他们笑:

“钱的事我们再想。我去他们工地食堂看看,能不能再弄点饭,也不能饿着。”

她一边说一边从裤兜里掏钱,很快掏出了个橙色的二十块,捏着就要出去,“章玉,你在这坐会儿,陪陪你刘婶儿。”

章玉答应了。但是他知道,她妈这是让他留在这里让人安个心,留个“人质”在,她才能出去走动两步。

虽然刘婶和陈大哥态度很好,也不打人,但是他们扣着他妈的手机,一直守着他妈,很显然就是绑着人要钱。

人没了,钱不能也没了。

即便他们家其实真的是一分闲钱也没有了。

章玉盘算着,他们家估计现在所有存折加起来,也就不到一两万的存款,还都是用来留着给他们三‍‎‌‍兄‍‎妹‍‎‍‎上学用的,要是真都赔出去了,他们不仅学也上不了了,连吃饭都要成问题。

即便全给他们,那也远远达不到那个数啊。

二十万,好遥远的一个数字。

那天晚上,陈叔回了他的宿舍,他们几个人在两张空置的床位上对付了一夜。幸好是夏天,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也不觉得冷,宿舍里大老爷们鼾声沉浮,他妈和刘婶用帘子挡了下,睡在最里面,他躺在最上面的床板上,才突然觉得床板确实咯背了点。

看来是在莫近那里席梦思睡习惯了。

他不禁从心里冒出了这个感叹。

现在想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也不知道明天上学,他会不会真帮自己请假。

如此陷入混沌的睡眠。

第二天中午,他又接到了莫近的电话。

彼时他正跟那个陈大哥去警局问情况,公交车轰隆隆地响,他有点听不清声音,只隐约听到莫近说已经帮他请过假了,刚要挂,就听见莫近又问他:

“你去德清做什么。”

章玉一瞬间感觉刚才咽下肚里的馒头又要把他噎住了,“……你怎么知道。”

“你是我的副卡,看漫游信息就知道。”

章玉咋舌。

“你爸在德清上班。”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说的是陈述句,“他出事了。”

此时公交车刚跨上一个大桥,白色的桥身简约又优雅,章玉向外望去,才发现他们正在过一个小海湾,底下的水应当是海吧——

“是。”章玉笑道,“所以我们都来给他擦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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