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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章玉难得起了个大早,今天他还得来学校,因为昨天向老师说了,他还得来做打扫。
沿着昨晚上跟陈湘一起走过的那条路,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很快他就看到楼下大堂里立着的几个学生,每个人手里都拿了把竹扫帚,一看就是要做卫生的。
他一走过去,就看到人群里有个熟人,刘束文。
他心里一跳,就怕他嘴里说出点什么难听的,只好低下头取了一把扫帚,当做不认识他。
但是很奇怪,刘束文只是对着他揶揄一笑,其他什么也没说。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向老师才下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女生,章玉一瞧,不就是之前欺负黄明慧的女生吗,打首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叫陆瑶。
向老师把他们都聚集起来,然后指示了一下要清扫教学楼外面的哪些地方,板着个脸,态度极其严厉。
章玉听吩咐去了他们这一栋走廊外面的草地上,拿着把扫帚扫来扫去,心里还在默念着昨晚上看过的一些公式和定理。
昨天回家之后他跟他爸妈说了比赛的事,最后他们一商量,还是他爸跟他一块去,毕竟住宿起来方便一些。
一边认真打扫着,章玉总感觉哪有什么视线在盯着自己看,他四处望望,又没感觉到有人。只有很远的竹林附近有个男生在打扫,隔得太远了,他也看不清是谁。扫着扫着,他扒开一处灌木丛,果然看到里面有很多藏起来的垃圾,一点点把垃圾用手捡出来,清理了下,翻着翻着,就看到一张泛黄的红色纸钞。
他一愣。
然后他就想起来,好像很久之前,他在这里确实丢了一百块钱。
他记得那个晚上,在这找了大半节课也没找到,当时莫近还把他的被子扔了下来,真的快把他气死了。
他有点不敢相信,心想,或许这个钱是别人丢的呢。
拿着钱往上看去,这个地方刚好就是他们二班走廊外的正楼下。
万一……真是自己的钱呢。
那可是他妈在校门口掏给他的一百块啊。
正想着,背后一阵脚步声,他一扭头,一个人捏着个扫把过来,对着他笑: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不是好学生吗?”
定睛一看,是刘束文。
他把钱放进裤兜里,凝声道:“我犯了错,那肯定得受罚。被向老师抓到违纪,不是就得来做值日吗。”
“你不怕他们,”他下巴对着虚空抬一下,意思是其他那些人,“他们笑你一个年纪第一,还他妈被老师抓到玩儿手机,还要周六来学校打扫清洁区?”
章玉冷冷地盯着他:“我怕。但是怕又没办法。还不是得来。”
刘束文一撇嘴,可能是觉得他竟然说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前面校道上有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好像是谁在叫别人名字:
“刘束文!”
章玉循声往那边看一眼,只见正走到校道上的刘束文突然浑身一颤,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都忘记了逃跑。
然后章玉就看到莫近一张阴沉的脸,他一把拎起刘束文的衣领,另一只手就朝他身上掼,速度很快,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莫近脸上溅了一条猩红的血,章玉才明白过来,他捅人了。
莫近从校门口直接跑进来,在周六的大清早,拿刀捅人了。
他赶紧跑过去,想阻止这一切,鲜血在莫近脸上溅上又一条、再一条,然后刘束文的身影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莫近像是浑然不觉,一脚踩到刘束文的胸口,跪下来就要继续往他身上扎,章玉把手里的扫把伸出来,狠狠地朝莫近的肩膀上挥了一把:
“莫近!莫近!住手!”
莫近被他打得歪了一下,章玉这才看清,他手里一把红艳艳的匕首,手背上都被血浸得猩红。
他抬头毫无表情地看了自己一眼,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仿若没有生机。
看得章玉心里一颤。
他感觉非常难受。
“莫近!” 他把手里的扫把扔掉,干脆一咬牙,扑到莫近的身上,一把紧紧地抱住他,大声朝教室办公室的方向喊,“向老师!向老师!这里有同学受伤了!”
感受到有人制住了自己,莫近挥开手就要把匕首扎向他,章玉把手按住他的胸口,脸死死地贴到莫近的脸颊边,叫他:“莫近,不能这样!”
“会死人的!”
“会给你爸添麻烦的!”
眼神松动,他的目光缓缓对上了章玉的眼。
他们的视线在有限的、不到两厘米的距离内来回交锋。
然后莫近才放下手,站起来冷漠地看着脚下早就昏死过去的刘束文,冰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贱种。”
很轻蔑,很高高在上。就像刚刚刀扎进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动物。
章玉愣愣地看着他,那种从德清回汉宁时车上感觉到的彻骨寒意,又开始蹿升出来。
晚秋的太阳干燥、明亮、但照在身上只感觉到冷。
之后向老师来了,其他同学都来了,后来救护车也来了,好像警察也来了……但是章玉好像什么都有点记不清了,他恍恍惚惚的,好像这一切都像水外的世界,而自己,是那个被沉进了水底的人。
……
天色黑沉,章玉从询问室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爸妈已经在外面走廊上的蓝色凳子上坐着了。
他犹豫一会儿,还是走过去了。
看到章玉走过来,上半身的T恤上还留有干涸的血迹,章春来脸色一变,想说出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吴霜也抬头看到了他,刚刚警察跟他们简单说了一下案情,他们才知道,原来章玉在学校,有这样的事。
或者说,果然,无功不受禄,她自己是早就知道的。
触到他妈缩回去的目光,章玉明白他们什么都知道了。他瞬间感觉自己像回到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爸妈说要去省城打工,让自己跟着爷爷奶奶在家好好上学,自己站在大巴车外,茫然又彷徨的样子。
后来那辆车从垃圾遍地的汽车站开走,爷爷在他耳边说:
“这里挣不到钱,还是要去汉宁。章玉,你长大以后,也要去大城市,去好大的城市,这样才有钱,有钱,才能养得起几张吃饭的嘴。”
怕又怎么样,还不是要面对。
章玉想起上午时跟刘束文说的话,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站到他爸妈的面前,笑着说:
“爸,妈,我没事。我没捅人,我还救了人呢,爸,我们下周六,还要去北京,去比赛呢。”
话音落下去良久,最终吴霜还是开口了:
“章玉,我们对不起你。你爸的那个赔偿款,我们一定会尽快还给他。”
章春来张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几个人呆愣良久,身边往来的人断断续续。最后,章春来说:
“章玉,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病啊,要不要我们这周就请假,去医院看一下。”
章玉心里颤抖一下,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在嗡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笑着说:
“爸,我还要复习呢。”
“北京以后还可以再去,比赛你明年再比也是一样,”章春来掏了根烟,从屁股兜里找出个火机,点燃了,在一片烟雾中说,“病要是不治,你不就断子绝孙了。”
章玉一愣。他爸说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突然想起去年他刚来汉宁的时候,他爸跟他说,城里的姑娘都娇气得很,以后你在汉宁上学,也算半个汉宁人了。是要娶个城里的姑娘的,一定要拿出男人的气魄来,不能因为自己是乡下来的就耳根子软。
连个女人都压不住,还算个什么男子汉。
“爸,我没病。”章玉笑,“我连年纪第一都能考,怎么会有病呢。”
“我们回家吧,明天还要复习呢。”
那天晚上到家,他爸就把他家门的钥匙要走了。
章玉问他为什么,章春来说,他的钥匙丢了,反正章玉这一周都要在家复习,也不用出门,用不上钥匙,他先用一会儿,等配到了新的再还给他。
可是我还没请假呢。章玉也这么问过。
章春来答非所问,说警察都把那个姓莫的关起来了,你就别想别的了,好好学习吧。
第二天白天,他起床的时候,果然发现家门从外面锁上了。
餐桌上放了点即食的吃的,旁边的闹钟滴滴答答,安静得仿佛世界都溶解了。
他打开手机拨打那个联系人1的电话,断断续续打了一上午,确实一直都没有任何人接通。
他又想跟萧振打电话问一下情况,但是却压根不记得萧振的号码,想到此,他突然一愣。
周五晚上,他不是把萧振的手机刚从向老师那领回来吗。
他跑回帘子后面,把自己的包提出来,在里面一通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塑料袋包起来的手机。打开,把屏幕点亮,章玉才想起来:
这是萧振的手机,知道手机号码又怎么样,还不是联系不上他。
但是他知道,像萧振这样的纨绔,肯定不止一个号码,也肯定不止这一个手机。他曾经听萧振他们几个交流过防查心得,说是拿到学校里的手机,还是破一点,便宜点好,这样被收缴、被一锤子砸了,也不心疼。
他在那个手机的通讯录里到处翻找,试图能找到什么主卡副卡号码这种东西,或者直接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那也可能是他另外的号码。结果一翻下去,几乎全部都是没有备注的号码,乱七八糟的,足足有快一百多个,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章玉瞧瞧桌面上的闹钟,咬咬牙,决定一个个试一试,等到下午五点,要是没试出来,那就算了。
然后他就一个个打电话过去核实。
结果速度比他想象的缓慢很多。或许是他真的不大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也或许是萧振这个手机通讯录里的人都很奇怪,其中好几个人都追着他问来问去,章玉挂都不好意思挂。
直到下午五点,他才一共试了十来个,结果很显然,他看着草稿纸上列出的表格,酒吧老板、服务生、酒店经理、电脑维修的……一看就不是常用手机上应该有的号码。
但是他还是要复习了。
这个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他又就着手头上仅有的两本书复习。要是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他周五也不可能只带这么两本书就回家啊。
不行,他还是要出去。至少得回一趟学校,他要把书拿回家。
他决定还是要跟他爸妈说一下。
到了晚上八九点,他爸妈才相继回来了,见到他正坐在餐桌前埋头学习,显然都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下去,章玉就跟他爸说:
“爸,我明天得去一趟学校。我很多复习资料都没拿回来,至少得去把资料拿回来。”
章春来狐疑地盯着他,对峙半晌,说好,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第二天,章玉跟往常上学一样出门,身后跟了个尾巴。
他假装像从前那样上车、刷卡、坐下、让座、找个地方站着、下车,到学校的时候,他爸要跟着他进去,被保安室的人拦住了:
“哎哎哎?干什么的?有没有入校许可?只有学生能进。”
章春来嘞着嘴笑:“这是我儿子,我今天送他来上学。”
保安看着章玉一身郡宜的校服,又瞧瞧章春来脸上的褶子,皱着眉问:
“都高中生了,还要送上学?能考到郡宜的,哪个不是聪明人,还要家长送到教室里?他是你爸吗?啊?”
他对着章玉问。
章玉木然地盯着前方校道上拥挤的人群,以及路过他的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脑中突然一颤,“他不是我爸。你们看着办吧,我先进去了。”
然后就飞也似的跑进校门了。
身后他爸愤怒的声音飞来:“章玉!你他妈的!连我都不认了!我看你是读书读神经了!是真得精神病了!”
章玉头也不回地往教室里跑,跑到教学楼的大堂下,弯着腰喘气往后看,早就看不到任何他爸的身影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忤逆家长的事情。
很害怕,但也很兴奋。
他像往常那样上楼到了教室,却发现萧振还没有来,在座位上收拾东西收拾了好一会儿,前后排的同学才来了,看着他的脸有种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感觉。
看来周末在学校发生的事,至少他们班已经传开了。
他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在座位上等到第一节早自习下了,也没等到萧振来上学。
果然是又逃课了。
刚准备提起书包就走,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坐在教室后面的杨紫藤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就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了。
章玉盯着她,她也冷冷地盯着章玉,直到走到他面前,杨紫藤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
“说吧,什么事。让我带给他的。”
章玉一时不明白,到底是带给萧振,还是带给莫近。
看着他一脸犹豫,杨紫藤骂了声操,冷笑:
“就在里面待几天,你他妈急什么。”
“他爸就这么一个独苗,怎么会让他出事。”
“就是人死了,也弄得出来,你他妈帮不上忙,就别添乱了。”
哦,那她的意思就是莫近没事。
那……那好像也就没事了。
他跟杨紫藤道了谢,收拾东西准备走了,又想起来今天来还有件事,就是把萧振的手机还给他。于是又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把杨紫藤叫住:
“杨紫藤,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个手机给萧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学校,直接放到他的桌子里怕不安全,要是他来学校了,你就帮我给他,可以吗?”
杨紫藤瞟瞟他眼里的手机,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接过去了。
章玉背着一大背包书下楼。此时已经上课了,各个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往教室的方向走,他逆着人流往下,好几个认识他的老师都回头瞟瞟他的脸,又什么都没说,让他自己下楼走了。
到校门口时,他抬头一望,他爸已经不见了。
刚要走出去,保安拦住他,问他有没有假条,没有假条学生是不准擅自离校的。
章玉跟他们一番好说歹说,最后还是他们跟向老师打了电话确认,才让他走了。
出了校门,章玉这才明白了,特权是多么的厉害。
莫近萧振他们,进出学校就跟自己家一样。保安室的保安,就像他们家门前的一条狗。
而像自己这样的人,如果没有得到许可,每进出一次,就得被狗咬两口。
披了一身校服的皮,只是勉强得到了一次跟他们进出同样大门的机会而已。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