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就在后校门被陆昊笙堵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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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放下书包,宋敏敏就急不可待地凑过来跟我说:“保送的公告出了!”
我挑眉看了她一眼:“你在跟我说?”
“为啥不能跟你说?”宋敏敏揪着我的衣服急切地摇晃:“今年隔壁名额被削了,我们多给了仨!你往上冲一冲,不就能走了吗!”
我叹了口气:“宋大小姐,我们对口保送的是N大,N大在八个小时的高铁之外,安夫人不可能放我去上学的。”
宋敏敏的脸突然就垮了,她特别不高兴的白了我一眼:“你自己有机会离开却不走,薄公馆有什么好的,你在这里难道过得很开心吗?”
是啊,薄公馆有什么好的?我爸的遗骨冷冷清清躺在快两千公里之外,薄魁之和安之岚伉俪情深、举案齐眉,薄灯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睛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个外来人,同龄人视我为无物,提起时总是以“安少爷”称呼。
没有什么好的。
但是我不能走。
“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你别管了。”我拍了拍宋敏敏的头,自顾自收拾起桌子。小丫头炸毛一样狠狠地“哼”了一声,把脑袋坚决又迅速地扭过去,摆出一副不理我的架势。但是我知道过不了三分钟她又会扭回来,因为她实在很喜欢我的长相,这幅遗传自安之岚的眉眼轮廓。
我是想过要走的。十二岁处理完我爸的后事,两个小时飞机踏入薄公馆,大片大片的紫藤花刺伤了我的眼睛。处处雕廊画栋、飞甍碧瓦,绮丽的紫藤萝缠绕着精致的木雕纸灯笼,像一个美好的陈年旧梦。
我在安之岚的画里见过这幅景象,这是她长大的安家旧宅,后来在巨大的风波中被夷为平地。薄魁之为她重建了一个安宅,这只骄傲的凤凰才在新的梧桐木上栖息下来。
但是她和我爸从前居住的房子,是我爸参加工作后分下来的教师小区。一百平不到,带露台,种满了白茉莉和金银花,风吹香动,草木叶深。她在那里过了七八年,最后还是选了她的紫藤萝。我知道她心里是真的有过我爸,但是她也是真的过不下去。没关系,她不喜欢,但我喜欢,我在夜色里流过多少眼泪,暗暗想过等我成年了一定要考回老家,守住我和我爸的家。
这些愿景在十五岁一个雨夜被无限推迟。那天雷雨阵阵,薄魁之和薄灯都没有回来,安之岚早早回家,到了晚饭点却迟迟没有下楼。因为台风预警,佣人们干完活儿都回了山下的住处,我迟疑了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她的房门。她蜷缩在露台上,深色厚重的锦缎快要将她整个人埋没,她从头到脚一身冷汗淋漓,整个人孱弱得快化成被面上的一抹颜色。我真心实意的慌了,抓住她的手喊她,她的额发全腻在脸上,往日鲜妍的唇色不见一点血气。
“我去给方医生打电话,你坚持一下。”我握紧了她的手说。
“别打。”安之岚已经发不出太大的声音了,她低声说:“你薄叔叔这几天回不来,方医生来了会惊动他,不要打......”
“你怎么了?”我想擦干她的冷汗,却怎么也擦不干。
她抬起另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推了推我:“你出去,带上门,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不要惊动别人。”
“可是你——”
“解星然。”安之岚打断我,声音不高,但是我倏然噤声:“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做事有我的道理。”
弥留之际,我爸牵着我的手,嘴唇嗫喏却发不出声。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边哭边点头,承诺我一定会听我妈的话,好好孝顺她,我爸这才放心离去。我不轻易许诺,但说出口的话从来不反悔。安之岚让我出去,那我就出去。
她后来疼到昏迷过去,她最信任的助理、王妈的女儿林清进来,低声请我出去,她要为夫人清理。我把从安之岚被子里滚落的包装攥在手里,默默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了电脑。
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最常见的早期妊娠终止药物。
薄魁之想和她孕育一个共同的孩子不是一年两年,薄公馆是她的天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瞒着薄魁之堕胎。不,我应该是明白的。薄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是薄灯,现任的女主人是安之岚,两方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但是一个新生儿会打破这种平衡。
最重要的是,薄魁之爱屋及乌,暂且让我的身份放在明面上,底下人叫一声“二少爷”。如果再来一个姓薄的孩子,我将日渐尴尬,无从容身。
这其中的道理,那一年我并没有想明白。但是人总是会长大,我慢慢会想明白。在想清楚这些之后,我就打消了回到南方的念头。安之岚也许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不管怎么样,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现在风光也好,将来富贵也罢,我在病床前答应了我爸要照顾她、听她的话,就不会食言。
我爸一辈子与人为善,心如明镜,虽然飞蛾扑火一般投入了一段婚姻,但他的选择其实没那么差。
宋敏敏后来又纠缠了我几次,我死活不松口。我们高中对口保送N大,恰恰离我的家乡不到两百公里,每年大概是三个名额,今年多给了三个名额,我成绩排在年级前五,不出意外争取一把是能有机会的。宋敏敏不清楚我对于南方的执念,但是她清楚我这几年在薄公馆的处境,她一门心思想让我远走高飞,但我的画地为牢、作茧自缚让她十分恼火。
她最后可能也是无计可施,竟然叫了个外援来劝说我。我午休时间被她拖出去,迷迷瞪瞪眼睛都睁不开,但是我在看到燕鸿雪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色若春晓之花,说的可能就是燕鸿雪这类人。我从来没在他脸上见过微笑以外的表情,说话声音永远不高不低,语气永远不急不缓,话头点到为止。高居学生会主席之位,常年在成绩榜上遥遥领先第二名十几分,甩我一截尾巴。和陆昊笙不一样,这是个实打实的“上流人士”。
他笑意吟吟的看着我,十分自觉地凑过来:“然然不愿意去N大吗?”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
这是燕鸿雪另外一个成迷的地方——特别喜欢和我挨挨挤挤。我们公开场合见面次数不多,主要是宋敏敏攒局,她和燕鸿雪有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总之但凡我去次次必有他在场,但凡他在场次次必挤着我。我实在不明白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挨挨蹭蹭的,我下手很不轻,几次三番肘顶、拍手,把他那张精致的脸疼变形了,但是他次次认错、从来不改。
燕鸿雪熟练地从善如流把手换了个方向,从我肩膀后面绕过来,环在我身上。我心烦得很,但心知再推开他也没用,总有他再靠过来的时候,索性也懒得再管,开门见山:“宋敏敏让你来劝我什么?你最好闭嘴。”
他举起手,在嘴上做了个拉紧拉链的手势,又笑嘻嘻把头贴过来:“我不问,但是你得给我个准话,你不想去N大,是要留在T市吗?”
T市就是薄公馆所在的地方。
“要你管?”我斜睨他一眼,想继续开口警告他:“我的事你......”
我这一眼应当是三分不屑三分高冷四分漫不经心,但是燕鸿雪却好像怔了一下,眼睛倏然变深,面具一样笑意散得干干净净。他环着我的手扣住我的肩膀,把我直接按在了背后的柱子上,一瞬之后笑容又浮起,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垂下头,热乎乎的气息吹拂在我脖颈里,暖烘烘的身体压下来:“然然——”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抬起膝盖:“你有病?”
燕鸿雪好像早有准备似的,直接把我双腿压下去,整个人被锁在他怀里。他往日明明很好推开,这会儿却突然力大无穷,我咬牙推了两次都推不动,在他怀里闷闷的喊:“你要干嘛!”
他好像突然被我这一嗓子喊醒了,松了松力道,又挨蹭了两下这才抬起身子,我立刻低头钻出来,警惕地离他三尺远。燕鸿雪笑道:“别害怕,我抱抱你而已。”
“两个大男人抱什么抱,你有病吧!”我啐他。
“讲正事儿。”他笑容收敛了一点:“你给我个准话,是不是要留在T市考T大?你确定——要留在薄公馆?”
我低头闷闷道:“嗯。”
他沉吟了一下:“也不是不行。”抬手摸了摸我的头,我偏开让他摸了个空,他也不恼,转手摸了摸脸:“然然,你有了选择,那也没关系。薄公馆以后留给薄灯,你自立门户,离开那里之后,随便你什么去处。别人的话无关紧要,你自己的日子过得好才最实在。”
“我知道。”我抿了抿嘴巴:“我不想听别人叫我安少爷,但是——”
“会好的。”燕鸿雪伸手,又一次轻轻抱了抱我,这次我没推开他:“然然是个心中有丘壑的人,不应该在意那些小人的看法。”
我抬眼看了看他,张口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真的觉得——我能考上T大?”
“为什么不能?”燕鸿雪反问我:“你比薄灯差在哪里?薄灯能保送,你为什么考不上?解星然,你是在薄公馆长大的,不错,也是薄伯父把你送进成璧高中的。但是你在这里次次考试名列前茅,这是你自己的功劳。”
我心头一热,不知道什么情绪从那破了的小口里汩汩流出,酸涩无比。
“我知道你爸爸是T大毕业的。”燕鸿雪又说,这次的语气十分正经:“top 1的学府,你不能比你爸爸差,对吧?”
是的,爸爸当年就是在T大读书,才认识了安之岚。后来带她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当了本地重点高中的老师。
我不会比爸爸差,我爸爸也不比薄魁之差。薄灯能保送上T大,我就能考上。
我拉了拉燕鸿雪的头发,低声说谢谢。燕鸿雪恢复了笑眯眯的神情,又开始挨挨挤挤,黏黏糊糊地要抱我。我浑身鸡皮疙瘩,一把把他推开,他仍旧不恼,摊开双手靠在围栏上,说:“然然要加油啊。”
笑容光风霁月。
我不想和这帮上等人扯上什么太多关系,宋敏敏的父母在他们圈子里的边缘,这是我能容许宋敏敏靠近我的原因,但是燕鸿雪不行。说实话,说不喜欢他的为人是假的,他身上有和我爸很相似的东西,温润如玉,磊落大方,虽然总是一副不太正经的样子。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拒绝和他深入接触。
我爸这辈子已经告诉我了,俯视人世的群体是不会有什么共情能力的,我们不该掺和他们的事。燕鸿雪终究和我爸是不一样的,我不想赌失去一个真心兄弟的可能性,不如和他当普通朋友。
时间过得很快,又过去两三个月,我废寝忘食看书学习,终于稳定在了年级前三,有两次也紧紧缀在燕鸿雪后面。他跑来看了我好几次,笑嘻嘻给我打气“然然要加油离我再近一点啊”,都被我无情一掌送走。
第二个学期开学,我遇上了新的麻烦事。
成璧高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课程,其中一门要求小组合作讨论,给出期中汇报。放学以后我们留下来整理资料,宋敏敏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急急忙忙跑了,我独自处理后续工作。等收拾完已经离放学点儿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外面天色乌压压的黑,路灯莹莹的亮。我锁好门背上包,想着从后门走,大概会离能打车的路段近一点。
还没走到后门,图书馆根下的小隔离屋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哀嚎声,明显是被痛殴又被堵住嘴的那种声音。我在屋前徘徊了片刻,这种事在成璧并不多,毕竟基本都是中产阶级往上的家庭,大家就算是动起手来彼此之间也是有顾忌的。这听起来就是一群人压着一个人在打,我相信其中必然有一定的缘由。
但是那声音响了许久也没有停,并且渐渐的弱了下去。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是最好争凶逞狠的年纪,完全不知分寸,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如果是皮肉伤倒还好说,但如果真伤筋动骨了,涉及到人命了也犹未可知。
我没办法任由事态发展,我也做不到冒这样的风险去无视这件事。
我观察了会情况,那间隔离屋大概是用来堆放过期杂志和书刊的屋子,窗户小且高,除非从门缝里看,否则实在是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绕到后门,压住嗓音拨打了正门警卫室的电话,在他们赶来之前,捡了石头狠狠地丢向窗户玻璃。玻璃哗然碎裂的声音吓到了里面的人,倏然安静之后里面又嘈杂起来,我趁着夜色钻草丛一溜烟跑了。
救人归救人,我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谁知道里面是一群什么人,万一撞上了陆昊笙呢?他才不会卖薄公馆的面子,该揍我还是会揍我。
那天晚上到家我就把这事抛之脑后了,第二天照常来上学,我问宋敏敏昨天学校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宋敏敏一脸懵懂地跟我说没有,我放下心来。那就是警卫室赶到得及时,没有发生什么学校也镇压不下来的事。
我平平静静上了一天课,背着我的一大叠卷子出学校。自从薄灯保送以后,他就不来上课了,我实在是不愿意再落人口实,婉拒了薄公馆来接送的专车,自己坐地铁又快又方便。
然后我就在后校门被陆昊笙堵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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