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来得及在心里想“一股狗味儿”,人就已经失去意识。
-----正文-----
那天回去以后我把自己洗了又洗,后来的两三天总是觉得自己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腥味,我称之为陆昊笙身上的狗味儿。后来几天他也没再找过我麻烦,我慢慢放松了警惕,想着时间一久把这件事忘光就好了。
陆昊笙那天提到的“余家的私生子”,我找宋敏敏打听了一下。宋敏敏问了一阵子之后告诉我,是高三的余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和他前后出生差不到两个月,刚认祖归宗回来,把他和他妈都恶心得不轻。陆昊苑确实也有个未婚夫,叫吕靳彦,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婚约,但陆昊苑从小就是严肃、一丝不苟的性格,对这个婚约看得很珍。余歌的生日宴上,吕靳彦和余非晚在角落接吻,被撞了个正着,陆昊苑再要强的女孩子也受不了这个打击。她身体素来不是很好,陆昊笙便为姐姐出头,把余非晚逮来,准备打断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给他姐姐挽回颜面。
然后那天被我坏了事。
我也真是倒了血霉。
我见过陆昊苑,她和薄灯的交情匪浅,两个人身上的世家做派都非常强。陆昊苑是早产儿,身体从小不好,但无论何时何地都姿态端方、腰杆笔挺,陆家有关外血统,两姐弟都长得十分漂亮,人群之中就是能吸引别人的目光。说话清清冷冷,周围的人都当她是瓷美人,生怕磕了碰了,她自己却从来不以为然,该她做的事一件不少做。虽然不喜欢薄灯,但我倒是很欣赏他这个朋友。
陆昊笙是有名的混账,但也是有名的孝顺弟弟。他在陆家无法无天,只有这个同胞姐姐管得住他。但凡有人在陆昊苑面前提了一个“病”字,陆昊笙能立刻打掉那个人满口牙。吕靳彦和余非晚给陆昊苑捅了这么一刀,陆昊笙估计想直接杀了这两个人的心思都有。
我深深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也确实是我坏了他的事,当弟弟的为姐姐出头合情合理,我这顿哑巴亏也只能自己咽了。
这件事过了也就过了吧,大不了我以后再躲陆昊笙勤一点就是。
转眼到了期末,天气越来越热。这一年我和薄灯没怎么见过面,他将来要接管薄公馆,N大的教育显然是不够的。薄魁之已经把儿子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了。安之岚对此不置可否——她对薄公馆的权力看的并不重,实际上薄灯是她从小带大的,就算他的生母回来了,也无法动摇安之岚的地位。她其实是最目下无尘、漫不经心的性格,不愿意要孩子,也未尝没有想省去麻烦的想法。
她喜欢薄魁之,不然不会嫁给他;她喜欢孩子,但是她永远最喜欢她自己。她的日子怎么过才会舒服,她就会怎么过。
临近暑假,我全力以赴准备高考,燕鸿雪经常约我去补习。他知道我不会去燕家拜访,每次补习都选在附近的私人会馆,我不知道那里本来是用于干什么的,但是确实环境幽雅。而且燕鸿雪的学习天赋也是没话说,三言两语的点拨就能让我做题如拨云见日,我的分数也确实是稳中有进。
我刚开始也怀疑过燕鸿雪的动机,他在我的认知里是被划在薄灯、陆昊苑那一类的人,脚不沾地、不染凡尘,我实在理解不了他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心血去教一个和他们格格不入的我。但是我天生对他人情绪敏感,我能感觉到燕鸿雪笑意吟吟的眼神背后并无恶意,也无谋求算计,虽然想不通,但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还有两个周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又在燕家的会馆里写卷子。这家会馆有一个单间已经被我长期征用,燕鸿雪不来,我也可以刷脸打开。我正在埋头刷刷写,燕鸿雪就“滴”的一声开门,熟门熟路进来在我身边挤下来。他太喜欢和我挨挨蹭蹭了,以前我不觉得有什么,但经历过了陆昊笙发疯的事以后,我十分不习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燕鸿雪跟着贴了过来,没骨头一样软在我身上:“然然写完了吗?”
“没有。”我抖了抖卷子,头也不抬:“还有一点,写完你给我看一下。”
使唤他现在已经十分理直气壮了。
“好。”他摸了摸我的头,大概是觉得手感不错,又顺手捋了一把。我的头发像我爸爸,深栗色、柔软且驯服,我爸在世的时候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他的心软,但我的心可能是像安之岚,硬得很。
“你早点看完,明天宋敏敏过生日,叫我们过去。”我跟燕鸿雪说。我不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但是宋敏敏一年就过一个生日,我怎么都要去送个礼物说一声生日快乐,不然这丫头能跟我赌气一个月。
“好。”燕鸿雪仍然温温和和应下,然后问我:“然然知道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我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我和宋敏敏什么关系,和他什么关系,我怎么会关心他哪天出生?
“我真伤心。”燕鸿雪半真半假的蹙起眉,又贴我紧了点:“我也当了你小半年的私人家教了,连个生日都不知道,然然你真是没心没肺。”
我这次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七月初七,然然,我和你同一天生日,你不知道吗?”燕鸿雪伸手,轻轻把我的脸转向他,难得的认真神色:“你要记得。”
这很难不记得吧?我敷衍地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应了两声,眼睛没离开过我的卷子。燕鸿雪却好像很苦恼:“然然,你什么时候才能认真听我说话?”
你什么时候认真说过话?我往后仰了仰头,从他手里挣开,没好气道:“你能不能让我安生写完题?”
燕鸿雪声音里仍然带着笑意:“能啊,但是你一定要认真听我说话。”
我没抬头,盯着我的笔,一心只想和这道三角函数题较劲。所以我也没看到,燕鸿雪的声音温和,笑意满满,眼睛却是乌黑乌黑,一点笑意也没有,冰冰凉凉落在我身上。
卷子写完,我腰酸背痛地伸了个懒腰,把纸笔推给燕鸿雪,让他去看。我原地活动了两下,缓解酸痛的腰背,因为无聊的很,便和燕鸿雪闲聊起来:“......宋敏敏想要迪士尼新出的那个紫色狐狸,你买到了吗?我没抢到,加了钱找黄牛买的。”
“我没送那个。”燕鸿雪一边看一边说:“你喜欢吗?等你过生日我送你。”
“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喜欢这种东西。”我嗤了一声,燕鸿雪闻言,抬头笑着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如两泓浸在清水里的黑玉,目光清亮温和,这也是我愿意和他呆在一起的原因。他的眼神和我爸实在很像,那种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压力的眼神,春风化雨一般。
他搁下笔,双手交叉握在桌上,向我问道:“然然喜欢什么?”
我大概是太无聊了,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我爸喜欢安之岚,安之岚喜欢什么,我爸就喜欢什么。安之岚喜欢什么?她喜欢过我爸吗?喜欢吗?肯定是有过的,不然不会过上那几年温馨平淡的生活。那会儿她也随我爸当一名老师,素裙乌发,像水乡里孕育出的白茉莉,任谁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但是当对我爸的喜欢慢慢褪色,旧日喜欢的西湖茶、金陵锦、赣州瓷终于还是占了上风。
那我喜欢什么呢?我不喜欢薄公馆的西湖茶、赣州瓷,我喜欢什么?
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了南方雾霭朦朦中的那个露台,种满了白茉莉和金银花,绿叶葱茏,如碧水凝结。每当盛夏,热风拂过,花叶随微风颤动,素馨氤氲,让人闻之也感觉到一阵凉意。
“白茉莉和金银花吧。”我脱口而出。
“我以为你会喜欢紫藤萝。”燕鸿雪笑着说:“薄公馆为安夫人遍植紫藤花,花海成雪的时候确实美不胜收。”
我声音冷了下来:“我不喜欢。”
燕鸿雪举起双手,这是认错的意思。我没再搭腔,发起呆来,记忆里那个小露台真的不大,后来那张安之岚用过的躺椅坏了,我爸就撤走了,改养了一小缸莲花,里面喂了两条金鱼,防止滋生孑孓。但是我不喜欢那缸莲花,开花我就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那个缸占掉了躺椅的位置,我十分不喜欢。
“然然知道我喜欢什么吗?”燕鸿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关心。”我没好气说。
他也不生气,依然噙着笑缓缓说:“我喜欢种花。你以后去燕家大院,我带你看我的玻璃花房,全市只有我家的最好。”
我歪着头看了看他。我是不会去燕家的,等我考上大学,我和燕鸿雪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一边用红笔在卷子上勾勾画画,一边垂着眼睛,说:“我的花房里有很多花,唯独没有兰草,然然知道为什么吗?”
“不关心。”我背过身子在书包里掏水喝,不咸不淡地又怼他一句。
“因为真正的好的兰草,是种在深山幽谷里的,挖回来,就活不了。”燕鸿雪语气温和:“我爱惜它,放任它长在山谷里,但是它应当要知道它是我的花,不能随便让什么人碰触,你说对吗?”
啥玩意儿?
我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深山里的兰花,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去问问兰花,看它答不答应。”
燕鸿雪微微一笑,眼神平静:“它迟早会知道的。”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再跟这古古怪怪的人说话。
宋敏敏从小没心没肺,说好听点儿就是性格开朗,虽然爸妈职务不高,她自己也交友甚多。她十七岁生日宴办的热热闹闹,就是苦了我,一进去就被吵得头昏脑涨,但她见到我又十分惊喜,连蹦带跳过来牵了我过去跟她爸妈打招呼,笑眯眯地介绍我“我们班对我最好的朋友”。我被她这句话哄得昏头转向,竟然就莫名其妙答应了留下来吃饭,反应过来的时候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吃饭,当然是单独开了大包间。大概是家长们睁只眼闭只眼,宋敏敏竟然拿了一堆酒来,连声撺掇我开瓶。我从来没喝过,也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什么丑,坚决拒绝。宋敏敏劝酒失败,也不强求,笑嘻嘻地引着我安坐下,说:“那就好好吃顿饭吧!今天的菜可好了,我等会儿坐你这桌吃,记得帮我留个位置!”
我和一桌平日里仅仅点头之交的同学大眼瞪小眼,他们之中大部分对我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薄公馆的名声不小,但是更广为人知的是薄灯。他们的家世也没有好到人人都清楚安之岚大名的程度,对我的了解可能也就是“薄公馆的便宜少爷”。
我闷不吭声拿着筷子开始吃菜,旁边给宋敏敏留的空座,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过来。她肯定要先去长辈那边敬酒道谢,这边再来估计菜都凉了。我只想快点吃完,所以闷头开吃。他们倒是都彼此很熟悉,开了几瓶酒和饮料,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地开始了。
吃着吃着,一个人唰地在我旁边坐下,存在感强烈到我无法忽略。我还没抬头,就感觉到一股人体的热度搭在我背上,几个月前那股淡淡的腥味又席卷而来。我一口汤呛在喉咙里,忙抽了张纸捂着嘴后退,抬头就对上一双满含挑衅笑意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还在说:“安少爷,一个人在这吃菜,薄公馆没给你喂饱吗?”
“你有病吧?”我压了压心口的怒气,开口吐出友好的问候:“有病就去吃药行吗?”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陆昊笙嘲道,伸手又要捏我的脸,我抬手啪地挥开,他却不以为忤,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臂:“怎么,大姑娘吗,碰都不能碰?”
我嘲讽道:“我怕狂犬病会传染。”说着就推开椅子起身。有陆昊笙,这桌饭菜眼见是吃不下去了。
陆昊笙要是能让我这么顺顺当当走了,那也不是陆昊笙了。他跟着站起身,一抬手拦住了我:“又跑,你又要跑?这几个月没时间腾出手去堵你,你跑习惯了是吗?”
“陆昊笙,我招你惹你了?”我蹙起眉毛望着他:“你又是犯的哪门子病。宋敏敏今天过生日,请没请你另说,你在这里闹事,准备给谁难堪?”
一桌人早就寂静下来,十来双眼睛鸦雀无声地盯着我和陆昊笙。我觉得十分烦躁,推开他就想走,被他抓住手臂一把掼了回来。
“我不能拦你,燕鸿雪就能,薄灯就能?”他咬牙说:“解星然,你什么意思,我最近没找你麻烦了,你凭什么还是看到我就躲?”
哦那我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过了平静的一个学期!我心里嘀咕,不耐烦地捋了把额发,说:“我没心思跟你在这纠缠,你要怎么样?要打架挑个日子约个地方,我奉陪。”
陆昊笙盯着我的眼睛又急又怒,深处好像还藏着一掠而过的委屈,但是那肯定是我感觉错了,这种疯狗不给别人委屈就很好了,谁敢给他委屈。他扫了眼桌子,一把顺过来几个瓶子,怼在我面前:“你喜欢打架,可以。今天我不跟你计较,喝完你就走。”
跟他打架我肯定占不到便宜,我也不是傻子,就喜欢纯纯挨揍。我没喝过酒,但是宋敏敏肯定不会拿烈酒过来,喝一点儿应该也不至于当场醉倒,就算醉倒了也总比改天挨一顿毒打强。我二话不说,提起来就喝。说实话,是甜甜的水果味,带着一丝呛喉咙的辣意。我接受得有点难,但我能忍,一瓶也不多,三两口灌完就当喝药了。陆昊笙拿过来五瓶,一瓶350毫升,我仰头吨吨吨灌完,把空瓶子往他面前一怼,转身就走。
那时候我真的是年轻,只知道度数不高的果酒可以喝,但是不知道不同度数的酒混掺在一起,肝脏分解乙醚的速度不一样,也会引发严重的后果——比如迅速喝醉。陆昊笙这狗东西顶着一张不那么聪明的脸给我下套,我也就直愣愣钻进去了。
刚走出大厅,我让门口的服务生给宋敏敏带了句话,说我回家了。在门口准备拦辆车,冷风一吹,我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好似上下颠倒,只来得及往后伸手扶住了门柱,就再也直不起腰了。
身后横过来一双手,就势将我揽过去,灼热的温度牢牢将我扣在怀里,头顶传来满含得意的笑声:“在你心里我就只会打架是吧?随便下个套,你就迫不及待踩进去了?解星然,你这脸长得挺聪明,脑子怎么不好使?”
你脑子才不好使!我张嘴又要还击,但是嘴唇已经不听我使唤了。后面那个人心情很好地把我往怀里更深地扣去,用硬实炽热的胸膛挤着我,我只来得及在心里想“一股狗味儿”,人就已经失去意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