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又不远不近地出现,阴魂不散的从我的回忆里走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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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搅弄着碗里的上汤枸杞叶,舌尖尝到的味道鲜美,心里却苦涩一片。陆昊笙兴致勃勃地给我夹菜,燕鸿雪似笑非笑地坐在我对面,目光未有一刻离开过我。我慢慢喝着汤,颇有些食不甘味之感。
吃完饭,我在客房床上躺下,闹钟定好准备入睡。陆昊笙悄无声息摸到旁边,窸窸窣窣地就想钻进我被子里,我反手按住被角,他委屈地看着我。
“出去。”我毫不留情地说。
陆昊笙伸手,拇指和食指拉出十厘米那么长,小声道:“就睡一会会,我就自己走。”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
他又把手指缩短了点,扁着嘴道:“......一小会会。”
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走人。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他忙不迭跳了下去,一溜烟跑了,动作很快、关门的力道却很轻。
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心里又叹了口气。
他们现在已经学会了尊重我的感受,在漫长的纠葛、互相伤害以后,在我一次又一次流着眼泪、说出那些鲜血淋漓的句子以后,他们终于学会了走下云头、仔细看看我的喜怒。但是这反而更让我纠结,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我从来吃软不吃硬,如果是侮辱折磨,我梗着脖子一闭眼也就撑过去了。但是这种水磨工夫,我真的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一直保持这种冷静态度。
下午我闹钟刚响,燕鸿雪就轻轻推开了门,我一言不发与他擦肩而过,径自去洗漱台前整理仪表。他在我身后一直看着,镜子里反射出的眉眼略带自嘲,但还是把手上一直拿着东西递给了我:“......特制的含片,你一直在说话,别把嗓子说哑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接过药片,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塞了两粒在嘴里。
燕鸿雪就像单纯的小孩得了什么嘉奖一样,眼睛里漫开深深的笑意。
我看了他两秒钟,说:“你的胳膊怎么样了?”
“恢复得很好,没留下什么问题。”他笑着说,语气极尽温柔:“你不用放在心上,现在燕家我已经能与我父亲相抗衡,这也是当年那件事留下的善果之一。”
大概是我脸上的疑惑太明显,他解释道:“我继母对我父亲早有不满,陆昊苑亲自来与她一番长谈,我继母大概是真正对我父亲死了心。她只有一个亲生女儿,过两年也要出嫁了,女婿、外孙的前程将来少不得我帮扶。她放弃那些幻想以后,年后的宗族会上转向支持我,她这十几年端庄贤淑、族人也是有目共睹,加上父亲作为实在荒唐,因此现在也不再是他的一言堂了。”
我真诚道:“那就好。”
他垂着眼睛,又抬起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带了几分哀伤之色:“然然,我已经改了很多了,陆昊苑才会容许我和陆昊笙接近你。你能不能给一点点机会,稍微的、看一看我?”
我沉默着,半晌没有开口。
燕鸿雪闭了闭眼睛,退后一步,让开通向门口的道路,再次微笑,笑意中透着勉强:“没关系,你一天不回答,我等你一天;一辈子不回答,我等你一辈子。我不会再逼迫你了。”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可心里的酸涩却蔓延得越来越大。
真的、真的能改掉吗?
安蒂亚斯合上笔记本,即使在盛怒之下,他的动作也极其克制。金属碰撞的“喀”声非常轻微,但我却心头一跳,冷汗慢慢渗出脊背。
他眉心深深一道褶皱,唇边法令纹既深且长,面无表情的时候是极其严苛的面相,或者说其实这才符合他的性格。他看着我,缓缓道:“解,我需要你去处理好这件事,你我都很清楚这次合作项目对于我们组的意义。”
我低下头,恭恭敬敬道:“好的,先生,我这就买明天的机票过去。”
安蒂亚斯这才面色稍霁,点了点头说:“等你回来,我会和凯瑟琳·斯蒂普森女士联系,希望她能认可你在这次合作项目中的贡献,为你提供你应得的机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我明白的,先生,我一定尽力。”
同安蒂亚斯道过别,我走出门口,倚在走廊里就开始刷新航班信息。
这次让安蒂亚斯大动肝火的是,N大与NYU一直都是亲密的合作伙伴,我就读的2+2项目也是历史已久。但是在专业认可度上,N大一直不如T大,这也是NYU这次愿意迈出第一步、与T大尝试着成立合作项目组的原因。
但是之前与N大共建的项目资料发生了严重的泄露,今年论文季还未到,N大就抢先用两校合作的成果投递了论文,虽然还未见刊,但是这件事也让安蒂亚斯十分恼火。他不能接受N大这种“抢占关中”的行为,但是他本人需要在黎政院坐镇,无法分身去调查N大的真实情况。
这次他的团队里,我是唯一的华裔,本地的真实情况需要本地人去调查,他带来的其他日耳曼裔、拉丁裔等等完全无法入手,正好我急需逃离T市,立刻自告奋勇前往G市,去与N大管理学院对接。
我前脚刚买好机票,后脚陆昊笙和燕鸿雪就找上了门,把我按在饭桌前说:“你为什么要插手这件事?两个学校之间的龃龉,你只是一个本科毕业生,万一处理不好,安蒂亚斯放弃了你,你在国内高校圈将无处可去!”
我放下筷子,平静地说:“但是,这也是我的机会。NYU是白种人、尤其是犹太人的天下,我是安蒂亚斯团队里唯一的华人,如果不趁这个机会树立起自己的定位,我没办法顺利留下。”
陆昊笙说:“你为什么非得读他的PhD?你明明知道在国外,亚裔学生难以出头,你还非得去趟这趟浑水?黎政院的地位不够高吗?你在纽约这两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他越说越生气:“我天天担心你被抢劫、卷入枪战、或者被颜色歧视分子欺辱!我每天都梦到你在那边孤苦无依,在项目组被打压!我放弃军校来读这个我根本不感兴趣的社会心理学,都是为了离你更近一点!”
我语气更冷:“陆昊笙,你能不能成熟一点?论打压欺辱,我在国内受的还少吗?薄公馆还在庇护我的时候,尚且保全不了我自己,现在我就是素人一个,在国内国外有什么区别?至少安蒂亚斯真的看我的能力,而不是脸!”
“国内没有人能再欺负你!”陆昊笙的声调瞬间拔高:“你安安心心留下来,读研读博、留校任教,以后就顺顺利利走完解先生想走的那条路了!你到底在倔强什么?解星然,我真的不理解,你到底在纠结什么!我都把路给你铺好了!”
我看着他,他越说越气,恼得像一头狮子。
在我冷静的目光里,他慢慢平静下来,那种怒火慢慢平息了。
“我在纠结什么?”我冷冷地说:“自从回国,我还一直没和你俩好好说过话。那么现在,我来告诉你,我在纠结什么。”
“我有学识、肯努力、专业好、会做事,但是在你和燕鸿雪的眼里,只剩下容貌这一个优点。你们给我铺好的青云路,我靠自己不是走不到,我在安蒂亚斯的团队里做得很好,只要这个项目顺利结束,我就能申请到全奖、开开心心去读我的PhD。靠你们?就算是留在了黎政院,我能问心无愧吗?别人的闲言碎语会少吗?”
“你们口口声声说,改过自新了,学会尊重我了,那现在你们像是真心尊重我的样子吗?你们反对我回去读PhD,不过是因为我一去三四年,甚至可能永远就不回来了,你们鞭长莫及、对不对?你们只不过是把有形的牢笼变成了无形的,想用利诱代替威逼、逼我就范罢了。今天我接受了建议,轻松地进了黎政院,享受到最好的资源,明天我轻松地拿到了了一刊一作、评上国奖,那么我迟早有一天会失去自己的学术能力,成为离开你们就一无是处的废物。”
“薄公馆的生活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只有依靠我自己获得的东西,才是永恒的、不会失去的。在安蒂亚斯手下确实是每天提心吊胆、整宿整宿的熬夜写材料,但是就算得不到他的认可,凭借这份锻炼出来的本领,还一定会有其他教授愿意接受我。靠你们?就像我当初对薄公馆、对我妈的幻想一样,浮萍无根。”
我一字一顿说:“我再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了,我现在只相信我自己。”
随着我的话语,陆昊笙的脸越来越难看,到了最后一句话,他简直怒发冲冠,不知道是因为我宣布了对他的完全不信任,还是明白告诉了他我将来留在大洋彼岸的决心。总之他脸上那种阴沉的怒火越来越明显,我花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腿。
在陆昊笙动手之前,燕鸿雪按住了他,很轻的一下,但立刻制止了他的动作迹象。燕鸿雪按着陆昊笙的肩膀,对着我说:“然然,看来我们之间真的缺少必要的交流,你对我们的误解还是很深。”
他语气平静:“我们喜欢你,对你的要求无所不应、对你的希望努力迎合,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硬硬道:“没有什么不对,但我不需要。”
“无论你需不需要,你总是要给我们提供的机会,不能一味拒绝、一味否定,对吗?”燕鸿雪道:“你既然把解先生教导的温良恭俭让记在心中,那你是否也知道他对于别人的好意,是如何处理的?我和陆昊笙站在别人的更高处,能提供的资源自然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而且我们并没有抢夺任何人的机会,如果你能得到黎政院的栽培,我们能够提供给黎政院其他学生更好的前途,仅此而已。你无法否认,这是一种双赢。我们也没有教唆你去做学术不端的事情,你依旧以同样的标准毕业、留校,你也不会放纵自己去做这种事,对吧?”
他的语气很温和,说的也不无道理,我燃起愤怒的脑子稍微冷静了一些,但依旧摇头:“我现在不想留在国内,在这里我没办法专心读书。我已经在安蒂亚斯那里拿到了入场券,你们也很清楚我会在NYU获得更好的未来,所以你们不应当阻止我。”
“很抱歉,然然,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留在NYU,你想都不要想。”燕鸿雪微微一笑:“这两年已经是我对陆昊苑最大的承诺,也是我们对你最多的让步。现在我们都已经冷静下来,应该去考虑未来了。”
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果然还是燕鸿雪。我怒极反笑:“那我也告诉你,我的未来里没有你,也没有陆昊笙。如果你们要继续以前那种强迫监禁的套路,那随便。你们可以试一试我的颈椎骨到底有多硬,看是什么手段能让我低头。”
于是不欢而散。
陆昊笙一直怒发冲冠,燕鸿雪倒是十分冷静,还能按住他,让我囫囵着走出他的公寓。我在冷风里踱步,一路想一路走到接待处。
我很清楚他们为什么能按兵不动到现在,无非是因为陆昊苑的存在。但是陆昊苑对燕鸿雪的威慑十分有限,我也不可能永远躲在一个女孩子的背后。在他们尚且能保持冷静的时候,我可以耍耍脾气、拒绝一些不合心意的要求,但是我不能操之过急,万一真的激怒了他们,我能不能顺利登上回NYU的飞机还犹未可知。
安蒂亚斯只是一名学者,与我也交情泛泛,不可能也没能力顶着陆家和燕家的双重压力强行把我带回去。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肯定会果断放弃我,说不定还会主动把我卖出去,换来一个顺水人情。
我深深叹了口气,好像我来T市以后最多的就是叹气了。
拖一天算一天吧,我先认真把N大的事处理好,也许等我从N大回来,这边又有了新的转机。
第二天是陆昊笙开车送我去的机场,一路上车内寂静无声,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我知道他们现在是强忍着,等我从G市回来,必然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冲突。
燕鸿雪帮我拎着行李,送到了候机厅,陆昊笙一言不发插着兜在后面跟着,满脸上都写着“不爽”两个字。我心里既是存着事,也是压着气,也并不想说话。
在候机厅坐了很久,燕鸿雪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温声说:“然然,等你回来,我们再好好谈谈。我们之间一定存在转机。”
我硬邦邦地说:“没有,不可能,不存在。”
燕鸿雪有点无奈地笑了笑,又摸了摸我的头,说:“然然,好好照顾好自己。你好好儿的比什么都强。”
我仍旧板着脸,只是心里有点软软涨涨的。我确实不是很心硬的人,虽然意志坚定、性格独立,但是过于吃软不吃硬,一点点关心就很容易让我动容。
安蒂亚斯的助手之一给我发了邮件,告诉我N大那边也安排了一位专员与我对接。显然他们并不想就此事和NYU撕破脸,也不想破坏两校深厚的合作基础。但是我还没来得及问名字,通知登机的广播就响起了。我急急忙忙关了手机,拎着行李箱就走了。
机场到N大的路极其熟悉,两侧依旧绿叶葱茏。鸟鸣宛转啁啾,一副春末盛夏的舒朗景象。我拎着行李从已经走过几百遍的车道上行进,停在N大北门的时候,恍惚了一下,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
薄灯穿着雪白的衬衣、纯黑色长裤,站在一树云霞般的花朵下,身后如云笼雾罩、烟霞蒸腾。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黑玉般的眼睛情绪难辨。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安夫人知道是你来对接吗?”
他缓缓摇了摇头:“她不关注这么细节的事。”
我失笑,确实,她并不爱任何一个儿子,只要薄灯依旧在他该在的轨道上行驶,安之岚确实是不会关注任何事。而薄灯虽然读的是工商管理类专业,但是他本人兼任管理学院的公能朋辈导师之一,作为专员和我对接此事合情合理。
没有带我到他自己的公寓下榻,我按惯例住到了接待处。接待处冷冷清清的,好像整个三楼就住了我自己。薄灯替我办好入住手续,拿出临时出入卡给我,问我晚上去哪里吃饭。
我接过卡,头也没抬:“我自己认识去食堂的路。”
他又沉默了,半晌才说:“你还会来看安姨吗?”
我真是没想到他还能问出这种问题,怒极反笑,反口问他:“你接这项任务之前,知道NYU派来的是我吗?”
薄灯瞬间失声,我抓着门禁卡,缓缓说:“很多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我如果有欠你什么,早也已经还清。我已经按照薄公馆的需要远离了,如无必要,还是没有交集的好。”
他再也没说什么,转身离去。房门合上以后,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深深地、疲倦地倒在了床上。
我有时候真是不明白薄灯到底在想什么。他总是那样安静从容的态度,不紧不慢地牵动着我的情绪,默默地纵容着这一切。但是又在所有做出选择的时刻,毫不犹豫地舍弃我。我已经很努力让自己释然了,可是他又不远不近地出现,阴魂不散的从我的回忆里走到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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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