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再奋力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彻底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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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和薄灯在邮件沟通之后,带着材料来到了管理学院。等候着我的是我大一时候的系主任,冯元杰教授。他见到我,有点吃惊又有点感慨:“那边只给了你的英文名,我看到‘Xie’还以为是姓谢,没想到安蒂亚斯先生真的派你过来了,看来你这两年在NYU很受肯定。”
我谦虚了两句:“亚裔学生比较少罢了,安蒂亚斯先生也是看在我熟悉本校情况的基础上,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明知道我是N大和NYU联合培养的本科生,却还是让我来对接此事,一是因为本校人熟悉情况好交流,二也是因为安蒂亚斯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两校之间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他并不想因为这种小细节破坏大局。我来的目的很简单,将投递论文的责任划分清楚,能让N大撤回论文是最好,如果做不到,也要改成联合发表,带上安蒂亚斯团队的名字。
冯元杰教授很开心地笑起来:“安蒂亚斯先生确实是明事理的人......我们内部也在进行调查,你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协商一下,等处理方案出来了,安蒂亚斯先生点头签字了,这事就算办好了。”
我心里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冯元杰教授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问:“准备留在NYU深造吗?以后就在安蒂亚斯先生的项目组里了?”
我点了点头:“如果能留下来是最好。”
冯教授的笑容加深了些,又自豪又失落的样子:“那里确实是全球顶尖的平台了,你能得到他的肯定实属不易,只是可惜了我们培养的人才了......”他悠悠叹了口气:“希望以后还有交流的机会,能让你多回母校看看吧。”
此时,薄灯敲门而入,冯教授立马招呼他:“小薄,你怎么没跟我说NYU派来的对接员是星然?对了,星然以后留在NYU的话,你们兄弟不就长期见不到面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薄灯的神色好像透出微微的僵硬,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把手里的资料放在冯教授面前,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林主任让我来跟您汇报一声,他那边已经和梅副讨论过了。”
在薄灯和冯教授的交谈中,我很快弄清了来龙去脉。事情的原委其实很简单,甚至于有点乌龙。
N大管理学院在学术型硕士和专业型硕士的管理上一向是泾渭分明,专硕单独划分出去,设立成专业硕士教育管理中心,分别归属梅副院长和边副院长管理。在与NYU合作的项目上,两位副院长的意见也一直都不统一,但学硕毕竟是老牌、正统的硕士,因此一向以梅副的决定为主。
直到NYU派出安蒂亚斯的团队和T大接洽,N大难免有大后方被偷袭的感觉,在再次讨论和NYU深入交往的项目时,梅副的意见就不那么好使了。边副取走了十年来的合作项目资料,在他的默许下,今年毕业的专硕生取材于这些资料,向期刊递交了论文稿。学术圈只有那么大,NYU岂能不认识自己的项目资料?安蒂亚斯又是个雷厉风行、缺乏耐心的典型白左精英,没有和N大好好交流,一来二去之下就拖成了现在的局面。
冯教授听完汇报,薄灯又将梅副签字过的情况说明书给我们看,他才疲倦地说:“那应该就是这样了......这篇论文的处理,梅副怎么说?”
“梅副提出了撤回投稿,但是边副拒绝了。这次他们这一届大半硕士的学位论文都是和这些数据有关联,如果废除,十几个应届生的论文都要重新开题,但是他们现在都已进入待答辩了。而且投稿的这位尹同学,是边副最看重的嫡传笛弟子,顺利的话就攻读他的博士了。”薄灯说:“边副现在不同意撤稿,也不愿意修改署名,所以两边僵持不下。”
冯教授毫不掩饰地露出苦恼的表情,我几乎看到他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根。他揉着眉心,对我说:“星然,你是自己人,院里的情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们一时半会之间确实是无法敲定处理结果,要么你先在G市留一段时间,等我们内部协商好之后,你再代为向安蒂亚斯先生传达。”
我还能说什么呢?自己的母校,什么情况难道自己不清楚吗?我同情地看着他,点头答应了。
步出教学楼,我心里沉甸甸的,但又有点轻松。一时半会不用回T市,那么也就是一时半会不用去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薄灯陪在我身后,冷不丁开口:“你不想回去吗?”
我说:“想不想回去跟你没关系。”
他好像对我的态度不以为忤,又开口:“因为你不想面对陆昊笙和燕鸿雪。”
我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抬头直直的望着他:“这也跟你没关系。”
薄灯蹙起了眉头,好像很是不解,十分疑惑:“星然,你到底在别扭些什么?”
这话一出我瞬间炸了,我几乎从来没跟薄灯发过脾气,但是这次我几乎是咬着牙说:“我们已经不是兄弟关系,我和薄公馆、和你、和安之岚都没有任何牵扯。你自己亲口说的,抚养我只是为了报恩,现在我成年了,你的恩报完了,那么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当个恪守本分的陌生人?”
他看了我一眼,说:“你和薄公馆脱离了关系,就要当做我和素不相识。但是你和安姨的母子血缘关系,不会因为你们任何一方的否认而消失,所以我也永远不会把你当成陌生人。”
我一瞬间觉得荒谬又可笑,我说:“薄灯,你能不能做一回你自己,不要把薄公馆和安之岚挂在嘴边上?你照顾我是因为薄公馆那时候对我有责任,那你自己的喜恶呢?你是否有真心一刻,遵从你自己、做过你自己?”
薄灯的语气依旧很平静:“我从小接受的观念,就是我是薄公馆的继承人,安姨是我的母亲,我所有的准则来自于我父亲和安姨的教导,我根本区分不开我自己的喜恶,和薄公馆的原则。”
巨大的失望击中了我,我霎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所有投射的孺慕之情都极其可笑。我冷笑着说:“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对着我这一个来历不明的路人,也要摆出兄友弟恭的架势,这么多年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星然,很多时候我只是薄公馆意志的执行者,但是照拂你这件事,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那我可以告诉你,纯属本心、愿意而已。”
我想一瞬间从地狱被抛到天堂,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我敬重安姨,如敬重我自己的生母。你被安姨带回来,她把你交给我照顾的时候,我就已经默认了这一份兄长的责任,我对自己的职责一直承担的很好。”他看着我,眼睛温和,有一种令人安静的力量:“你来的时候,乖巧可爱、懂事聪明,我很难不去喜欢你。对你的所有感情,直到这一刻起,都是薄灯的本心。”
我失笑,摇了摇头,一字不落地背出那句话:“......如今抚养遗孤,不过是报恩罢了。等他长大成人,就是薄公馆还清恩情的时候。薄灯,这句话我亲耳听到你说了两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没有,是我亲口说的。”薄灯说:“星然,你好像依然看不清楚,薄公馆里,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安姨,无论是我身边的长辈还是同龄人,他们没有人希望我与你亲近。”
“安姨处境尴尬,越对你关注有加,越容易招惹来薄氏长辈们的不悦。我父亲深爱安姨,自然不会喜欢她和解先生的孩子。属于薄家年轻一辈的位置,无不需要从长辈们手中接过,如果给你一个解姓子弟过多的资源、过高的人脉,将置薄公馆的小辈们于何地?几相权衡之下,对你不闻不问、冷漠以待,反而能让你平平安安长大。”
“我父亲能保住安姨在薄公馆说一不二的地位,本身已经付出了一定代价,他没精力也不愿意再去照顾一个与己无关的孩子。你只有十二岁,在权势倾轧之下很容易就出些什么无法解释的意外,我和安姨都承担不起这种风险,所以选择让你在漠视里长大。”
薄灯说完,眼眸垂下:“你与安姨母子情分到头,是你们彼此选择的结果。但我还没有承认与你断绝关系,你不认我,我不同意。”
我接受的信息量过大,一瞬间只觉得极其可笑:“所以我这几年承受的,只是你们几方博弈下的附属品吗?薄灯,你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我不是人吗?我没有心吗?现在你一句不同意就想恢复成没事,不可能!”
我盛怒,拂袖而去,薄灯却再也没有任何话语,只是沉默着看着我走远。
我还没走出几步,已经泪流满面。只是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既然在G市暂时没有其他事了,我想着回尔镇市的家看一看。两年没有回去了,虽然说一直有保洁在定期打理,但是久不住人的屋子总还是要看一眼的。
我找薄灯去拿钥匙,他不是很赞同的样子,迟疑地说:“要不然我和你一起去?”
我立刻拒绝:“不必了,当时钥匙落在你这里本来就是个意外,我以后也不会再来G市。”
“但是我听说尔镇市最近不是很太平......”他犹豫到:“要么你别回去了,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拿着钥匙转身就走,不想再听他废一句话。
G市到尔镇的高铁很快,我打了个车从尔镇东到我家只需要十几块。只是很奇怪的是,车站里戴着口罩的比例好像增加了一些,来接人的司机脸上也扣得严严实实。我以为他感冒了,没有太在意,司机却在闲聊中与我提起:“......一般流感好像是春季里的,怎么今年快入夏了还在发病啊?”
我摇了摇头:“可能今年台风季来得早,气温变化剧烈,生病的人也多了。”
司机帮我拎下行李箱,还多提醒了两句:“后生仔,不要仗着身体好就穿这么单薄,最近生病的人多,要注意保暖!”
我笑着道:“谢谢叔了。”
尔镇第一高中的教师小区,C区2栋5楼,就是我那小小的巢穴。两室一厅,因为是顶楼,带小小的露台。我走进屋子的瞬间,还能闻到透进来的幽幽的白茉莉和金银花浮动的馥郁,我在纽约公寓的花已经全扔掉了,因此也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味道。
屋子里的摆设和我十二岁那年离开的一模一样,只是维护得干干净净,连窗花都是我爸在世的那种贴法,一切都好像当初我和他一起生活时候的样子。如果人和人之间能像这间屋子一样,只要尘封起来、好好保管,就会经年不变,那该有多好啊。
我放下行李,简单给自己炒了点河粉吃,电视还是当年的有线电视,现在家家户户都装了网络电视,我们家这个已经不能看了。我拿了干净被褥换上,用老旧的煤气热水器洗了个澡,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准备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蔬菜主食之类。我准备在尔镇住半个月左右,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该去买点生活用品。
走进超市的时候,我发现今天的人比往常多很多,基本都是中老年人,脸色沉沉、心事重重、拿着大袋大袋的米面往购物车里装的架势。我有点惊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虽然很从容地拿着我需要的商品,但是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观察他们。
买了大概一个月的生活必需品,我费了好大劲才慢慢搬上五楼,刚到家我就打开了手机搜索尔镇市,却只在零星角落里看到了“春季新型呼吸性传染病”的报道。尔镇市靠近东南亚,确实有过从那边传过来的流感病史,但是现在都快要夏天了,而且就算是流感盛行,也不至于让大家都因为恐慌而去囤货吧?
我挠了挠头,还是想不明白,但是家里反正也有了囤货,有水有电有网,就算有什么事,我在家待个一周也完全没问题。没想太多,我又给家里彻底做了个大扫除,看了会儿手机,在夜色里沉沉睡去。
第三天安蒂亚斯给我传来了大量文件,让我连夜整理。我在家闷了两天,熬了两个通宵才把数据整理好,往他邮箱一发就倒在了床上,几乎昏迷式的睡过去。
事情的转折来源于第五天,那天晚上我一直睡得很不安稳,上午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我看看手机,已经十一点多,然后我发现自己在被子里的身体全都被热汗渗湿,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却冰凉冰凉。我勉力爬起来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昨天睡得太快,忘记了关露台的窗户。半夜里下了一场雨,寒风飘进来,我的被子也是薄被,估计是着凉了。
从跟着安蒂亚斯回国起,到我飞往G市,短短一个月见了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的三个人。更何况,陆昊笙和燕鸿雪执着的占有欲就像是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一直悬挂在我头顶。这段时间我连轴加班,心理压力又沉重,吹了凉风以后,感冒来势汹汹。
我这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想着去附近的诊所买些药,或者再挂一挂水,也就会好了。但是等我走下楼梯,站在被贴上告示的单元楼门口,面对着被封锁的铁门,才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扶着昏沉胀痛的头,努力聚集起精神一字一字去读那张告示:“......为有效控制非典型肺炎的扩散,切断传播途径,保障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第二十四条,第二十五条,第三十五条和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通告如下: 一,对于受到非典型肺炎扩散污染的人员和场所,应当依法采取隔离措施......”
明明都是中国字,但为什么连在一起我却看不懂?
我惶惶然握住铁门栅栏,用力地敲了敲,自以为很大声地喊,实际上声若蚊呐:“......有没有人啊?我,我——”
我离开尔镇市不久,尔镇一高就建了新校区,大部分老师都在新校区周边买下内部福利房,原来的教师小区其实已经很少有人住了,只剩一些不愿意搬迁的退休职工还在。
而我居住的C区2栋,住户也寥寥无几,在疫病扩散开以后,隔离的隔离、避走的避走,这一栋居然只剩下了我这个、对街道办通知毫不知情的住户。
彼时的我还并不知道这些细节,我只是在门口惶恐地敲了许久、用我发炎红肿的嗓子喊了许久,直到我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力气,能够支撑我好端端站着。
我毫无办法,昏昏沉沉的大脑终于开始工作,我想起来我身上还有手机。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我靠在铁栅栏上,勉力翻着联系人,第一反应是联系陆昊苑......冷不丁一个寒颤,我眼前一黑,一头就冲着地面栽下。最后一刻,本能性地伸手撑了一下水泥地面,免得自己头破血流。也就是那一瞬间,手机脱手而出,从栅栏的缝隙里甩出很远,在地面弹跳了几下,落在了门口的花坛里。
那一瞬间,我竟然还有心思苦中作乐地想,质量真好啊,这样屏幕都没碎。
但是下一秒钟,我就反应过来,家里十年没住过人,自然也没开通过固定电话,手机的移动网络是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方法,失去了手机,我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双腿跪地,从栅栏中探出手,不顾自己的衣领和脸颊在灰尘里摩擦,但是那么远的花坛,又岂是我伸手就能够到的?
冷汗汇聚成珠,慢慢洇湿了我身下的地面,我最后再奋力挣扎了一下,眼前一黑,彻底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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