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一生吧。
-----正文-----
穿过漫长的黑暗,无数荧光纷纷落下,好像是清浅的白茉莉和金银花的香气,又像是浮动的水光,一路指引着我到尽头。
是爸爸。
长身玉立、眉眼温润,两鬓微白、眼角也有浅浅笑纹,是我最熟悉的模样。他穿着那件日常的蓝白格子衬衣,仿佛是刚从学校回来的模样,摸着我的头说:“然然怎么来这里了?不开心吗?”
我好像变得很矮,只有十二岁那么高。我攥着爸爸的衣袖,充满恋慕地说:“是啊,爸爸走了以后,没有人喜欢我。爸爸能不能把我带走啊?”
“不可以啊,然然。”爸爸满眼都是心疼,却仍然硬着心肠说:“你还有大把时光,不应该在这里的。回去吧,然然,还有人在等你。”
我抽泣起来,摇着头:“没有了,没有人需要我了,没有人在等我。”
“会有的。”爸爸温和但是笃定地反驳我,轻轻推了我一把:“回去吧,然然。”
他的力气不大,但是那一瞬间我确实头晕眼花,眼前无数光影交错,纷纷乱乱错杂成混沌。我只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眼前陡然一黑,身体沉重无比。
不,爸爸.......
我勉力睁了好几次,才努力睁开眼。却不是刚刚的景色了,只听到心率仪规律稳定的滴答声,浮动的消毒水味,和我沉重绵软的四肢。
多年未见的薄灯静静躺在一旁,眼下两块青黑,形容憔悴。他陷入深深的沉睡,但显然并不安稳,眉头甚至打着结。
我安安静静看了他许久,直到窗外夕阳渐沉、夜幕降临。
陆昊笙带着念念赶来的时候,我正在喝粥。薄灯说我现在只能先吃流食,一日三餐都给我喂粥,吃得我舌根发苦。
念念穿着精致的小裙子,一落地就从陆昊笙怀里扑向我,眼睛里全是大颗大颗的泪水,看得我心尖揪疼。她哭着攥紧了我的衣摆,又想缩进我怀里又怕碰到我伤口的样子,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转学了!我愿意回去读书!”
我看着小姑娘,和昊苑那么相似的脸,鲜妍如花。我抱着她,从小小的一个粉色团子,一点一点抱到长成一个小姑娘。昊苑身体不好,是我一次又一次起夜给她喂奶换尿布,从牛奶喂到辅食,带着她学说话、学走路、学认字。
我如何能不爱她?
可是我不能再爱她。
我端着碗,左手腕的伤口隐隐作痛,微微笑着对薄灯说:“哥,这是我的女儿吗?长得真好看。”
念念的哭声戛然而止,陆昊笙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我。
薄灯神色如常:“不是,是陆昊笙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妻子陆昊苑的侄女,小时候被你抚养大的。你还记得陆昊苑吧?”
我点头:“记得的,你跟我说过,我和她在尔镇市登记结婚,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因病去世了。”
到此时,病房里真正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念念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了我半晌,哇的一声哭起来,转身跑了出去。陆昊笙毫不迟疑跟着跑了,临走前看我的那个复杂眼神,我不敢正视。
但是我只能摆出微微困惑的眼神,对薄灯说:“哥,她这是......”
“她从小是你带大的,比较黏你,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薄灯从容道:“但是既然陆昊笙认回她了,那就还是回陆家去生活比较好。何况陆歌是他们陆家以后的家主,也不应该由你教养。”
我很赞同地颔首:“也是,我不应该去掺和陆家的事。”
薄灯边整理我的衣物,边道:“他们这些家族太复杂了,你以后就在黎政院安心教书,不掺和了,”
我望着窗外在微风里颤动的花枝,沉默了片刻,微笑起来:“是的,不掺和了。”
薄灯给我送完早饭、整理好准备出院的档案,便回去自己单位上班了。就算是个公务员、请了事假,他也不能离岗太久。
他走后没几分钟,燕鸿雪就接着来了。他显然是精心收拾过了,头发、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衬衣一丝不苟,只是整个人能看出来瘦了一点,眼下还有睡不安心的浮肿。
不过无损他的昳丽容貌就是了。
他慢慢走进来,坐在我床边,笑容无懈可击:“然然,我想问,关于我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记得我认识你。”我淡淡道:“我哥说,我本科在N大和NYU读,硕博都是在T大读的。虽然我们硕士阶段同学院,但是我确实对你没有什么印象。”
“你哥没告诉你,我和你也是高中同学吗?”燕鸿雪笑道:“我们高中就认识了,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曾是......爱人。”
狗比燕鸿雪,想趁我失忆趁机抹掉他干过的那些腌臜事,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我礼貌道:“是吗?但是我实在记不起来什么关于你的事,就算谈过恋爱,应该也没有很喜欢你吧。”
燕鸿雪的笑容有点僵硬。
但是他是什么人,狐狸一样,马上调整过来:“没关系,我们也没有分过手,以前你不喜欢我,以后你可以多喜欢我一点。”
我客气道:“应该不会吧,我既然和陆昊苑结婚了,应该就是喜欢女孩子的。而且我看你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会不会记错了?”
燕鸿雪这次真的笑不出来了。
他背过身去倒水,若无其事道:“肯定是你记错了,然然。你高中的时候就是和我同居的,读研读博的时候也经常在我那里住,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很喜欢我这种类型的。”
我顿了一下,很干脆地揭穿了他:“我高中是寄宿,就算跟你一起住过,也只能算室友?而且我硕博阶段也是住的学校单人宿舍,应该也没有和谁同居过。”我想了想,又刻意强调:“我那时候还和陆昊苑结着婚,抚养着陆歌,想来应该不会做有损婚姻道德的事。”
是的,我就是直接赖账了,反正我不记得了,你又能怎么样。
燕鸿雪把温水端给我,温声道:“没关系,现在你是单身了,不记得我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求你,你会重新喜欢我的。”
我端着水喝了一口,开始继续插刀:“可是我哥说你订婚了,我单身了,你确定你还是?”
燕鸿雪僵硬地收回了手,半晌,他苦笑道:“......你真的是失忆了吗,然然?如果不是医生出具了诊断证明,我真的......算了。”
他叹气道:“你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起码还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有和你说话的机会。”
我垂着眼睛慢慢喝水。
错了,燕鸿雪。上天给的机会,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念念转学了,改回陆姓、记在陆昊笙名下,也从我的户口迁出。我回到黎政院继续教书,继续我日复一日的生活,依然是孑然一身。
.......也不一定。
那次自我从死亡边缘抢救回来,薄灯回了一趟薄公馆,不知道商量了什么事。薄魁之做主,为他从旁系过继了一个孩子在名下,竟然就此默许了他从此不婚。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
我的血型稀缺,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割腕还能被抢救回来。在我的认知中,只有一个人的血型和我是一样的。
她最后、终于、还是心软了。
直到当了一回父母,我才真正放下对她的最后一点怨恨。
她生下我、她保护后又离开我、她挽救我,她给了我三条命,我没有办法再去怨恨那段漫长岁月里所受到的薄待。
趁此机会,一忘方休。
薄灯搬来和我住,念念的房间依然保留下来,所有她的东西、昊苑的照片之类都封在她的柜子里。薄灯光明正大把他的衣服行李打包过来,登堂入室一样塞进了我的衣柜,盥洗室甚至还摆上了他的牙杯毛巾。
我很无语,但是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照顾失忆后身体孱弱的弟弟,不就得贴身照顾吗?”
在我的沉默中,他若无其事又补了一句,“行李是安姨让人给我打包收拾的。”
......
好吧。
周五下午,我刚上完最后一节课,燕鸿雪就急哄哄地开着车来了。他穿得像要去参加晚宴一样,衣服头发都透出一股精心打理的味道,虽然风衣是一件低调、无花纹的款式,但是能看出来是手工定制。
整个人就像一只寻偶期、花枝招展、释放着“来搞我吧”的讯息的狐狸。
我眯眼看着他特别潇洒地开着车在我面前一个漂移,开门下车的动作一气呵成,笑得温文尔雅:“然然,我来接你去吃饭。”
是的,来接我吃饭,我吃你的饭,你吃我的人。毕竟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我不动声色道:“校内限速20码,你知道吗?”
他笑容透出微微的僵硬。
我又补了一句:“你车牌要是被拉黑了,就再也开不进T大了。”
他勉强维持笑容:“......我还有好几张车牌。”
行,你有钱,你牛批。
我看着他的副驾驶车门,沉默了。在这短短十几秒之间,燕鸿雪的笑容慢慢淡去,肉眼可见的紧张、忐忑慢慢从他眼睛里翻涌出来。
我暗暗欣赏够了,才漫不经心地打开车门,说:“我想吃日料。”
他像立刻活过来了,精神焕发又殷勤地给我寄安全带,含着那种跃跃欲试的欣喜:“没问题,想吃什么咱就去吃!”
我低头把手里的教材妥妥帖帖放在座位旁边,心里想,吃日料必然要喝清酒,且看看我俩都开喝了以后,到底是你搞我还是我搞你。
真有意思,我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到底谁给谁送上门,这可说不准。
.......
周六晚上,陆昊笙带着念念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看到念念水汪汪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口拒绝的话。重点是陆昊笙摆着一张和念念七八分相似的脸、一模一样的狗狗委屈神色,眼巴巴地看着我。
真会挑时间,薄灯周六加班,他就带着孩子周六来堵人。
不要脸。
我心里暗戳戳腹诽着,但是当着念念,我还顶着“失忆后温文尔雅客气礼貌”的人设,实在不能像以前一样把陆昊笙干脆利落踹出家门。
只好心疼地抱起念念,摸摸小姑娘软乎乎的脸,温声哄道:“怎么会不要念念了呢?你看,家里你的房间还是好好留着的,念念想回来就随时回来住呀。”
念念破涕为笑,抱着我的脖子,娇声道:“爸爸最好啦!”
我余光扫了一眼陆昊笙,只见他抵着唇,好像嗓子忽然不舒服一样,轻轻咳嗽了一下。
念念马上更紧地抱住了我,可怜兮兮地说:“舅舅也可以来陪我住吗?姥爷说舅舅现在是我的监护人,没有舅舅陪同,我不能随便出门的,外面很危险的!”
?
狗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
孩子都利用,真是不要脸。
我抱着念念,穿过她,笑容僵硬,狠狠地剐了陆昊笙一眼,语气很勉强地维持着温和:“......啊,当然可以,我知道念念不能随便离开陆家,但是如果念念想回来住的话,当然......”
陆昊笙绽放出胜利的笑容。
太刺眼了,我真想把他两拳打进地里,抠都抠不出来。
但是不行,念念现在是他的护身符,就像当初保护着我的体面一样。
他笑得眼睛都弯了,琥珀色的眼睛像两泓湖水,泛着波光粼粼的笑意。
操,我的拳头硬了。
陆昊笙现在极其有眼色,看我的笑容勉强至极、挂都挂不稳的样子,立马拎着念念的小书包往里挤,嚷嚷道:“念念的书包放房间里了啊!念念,你今天作业还没写呢,快去写作业......写完出来吃饭!”
我瞪着他的背影,怀里是依恋地贴着我的脸、抱着我的脖子紧紧不放、兀自在和陆昊笙讨价还价的念念,“我再和爸爸说会儿话嘛”“舅舅是坏蛋!”。沉默了很久,忽然只觉得又无奈又心累,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算了。
就这样吧。
念念跳下地,一边和陆昊笙讨价还价,一边窜进她自己的小房间去写作业了。陆昊笙跟念念斗完嘴,系着围裙进了厨房,里面传来乒乒乓乓切菜的声音。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小餐厅温暖的黄色灯光,忽然觉得胸膛里什么东西慢慢软化,一点一点弥漫开来,让我再也竖不起一身的锋利的倒刺。
手机叮咚一响,弹出一个“燕”字,是一本我心心念念了很久、但是遍寻不得的古籍。燕鸿雪用小孩子讨赏一样的口吻对我说,“......费了很大劲、问遍了朋友,才借到这一本,然然喜欢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消息给他泼冷水,屏幕上又跳出一个“哥”字,是一段几秒钟的、简短的语音。
我按下播放,薄灯的声音冷冷清清响起来:“白堤路堵车了,我大概要四十分钟才能到家。”
我打字回复了一句“好的,开车专心,别看手机”,暗想着薄灯回来以后,正好赶上陆昊笙做完一桌菜、和他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好笑。
薄灯几乎把对陆昊笙和燕鸿雪的讨厌摆在了明面上,但是他回来赶上这一桌饭,念念在家,又不能不吃,再讨厌也只能捏着鼻子坐下来吃,吃完还得和陆昊笙一起挤在厨房洗碗。
......靠,虽然很不道德,但是我是真的想笑。
唉,就这样吧。
我起身走去阳台,推开窗户。此时正是深秋,窗外是T大的林荫道,两侧银杏树金黄,无边无际的落叶飘零纷飞。夜色尚未完全沉落,天穹尽头,露出落日最后的金边,万丈余晖自那一线泛起,给无边大地镀上一层温柔的光辉。
晚风煦煦,晚霞如烧化待镀的琉璃,泛着明澄如许的釉色。房间里传来念念大声和陆昊笙讨价还价的“舅舅我今天能少做两页数学吗?”“不可以!不要学你舅舅不写作业!”“舅舅是坏人!周末也要我写这么多卷子!”的声音,忽然觉得内心无边宁静,仿佛半辈子的疲惫尽数融化,传说中、风中那只没有腿、只能不停飞翔的倦鸟,终于找到了自己可供栖息的水岸。
我仰起头,慢慢摸了一把眼睛,把湿意一点一点擦掉。
......虽然有过欺骗、折辱、践踏、漠视、绮丽容色带来的无边灾祸,但却也存在呵护、温存、尊重、守候、多舛命运赠予的倾心以待。
所以,再去计较什么掺和不掺和,又是何必呢?
只要我最后能面对真实的自己,平静的生活,爱人、也被爱,这不就是我颠沛流离、仓皇凄然的少年时期所渴望的吗?
我看着天边夕阳逐渐沉落,最后一点温柔回归大地,在心里、慢慢地和我爸爸说。
......爸爸,我现在能够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了。
尽管没有做到我一开始想要的不掺和。
但是如果以后回想起来,大概也能说。
这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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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就是番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