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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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巴亥比我还高出半头,一身黝黑健硕的肌肉,可眉清目秀,笑起来更有两只浅浅的梨涡,透着一腔娘们劲儿。他提了一个头颅回城,洋洋大步,满面喜色。那是奉命断抄鬼岭的一位老将军。尚未瞑目,额心一个血点,想来是擅射的十一王子一箭中的。汉军屡屡败退直至关内,再无粮草供给。屯于鬼岭之后的汉兵无粮无水苦守数日,最终一并被俘,足计三千余人。如何处置这些汉俘,城内倒起了分歧。
“城中哪有余粮养活这些汉人?全都杀了,扔出城外喂鹰。”
季米见我兀自皱眉,冷声道,“有话就说。”
“数月战火,城墙罅漏甚大,城内亦是兵困马乏。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汉俘之中,善牧者可用之喂养战马,力大者可用之堆土造墙,总比杀之弃之来得好些。”
“我也认为杀尽汉俘,弊端诸多。“淳尔佳接话道,“城外的汉兵但见樊人凶残,假使他日再短兵相接,必当人人拼死以战。届时一者为十,于我军是极为不利的。”
“正是这个道理。”
“可是,”淳尔佳点头一笑,“你们这些汉人总好以‘忠义之士’自居,各持一腔酸儒之心,恐怕不肯低头俯就。”
“这倒也不难。汉人百姓易从风而为,公主可找十数会说中原话的樊人,让他们穿上汉军胄甲,手捧饭一盂、酒一觞于囚牢前来回走动,其间更大声互谈‘以劳力换口粮’之词。想这些汉人兵士也多有高堂妻小,并无打算命丧于此,自当因势作出判断。”“精忠报国”之类的故事讲得哀婉而又励志。然纵观现实,从军之人一心想着报国杀敌光耀门楣者怕是远不如混口饭吃的。
“国师赞你武功卓绝,我哲巴亥偏生不服。何不就此与我比划比划?你若赢了,我便依你所言,饶这些汉俘不死。如何?”我看了看他,再低下头瞧了瞧胸前微微渗出的血红,正打算硬着头皮点头应承,季米又扫我一眼,转而对哲巴亥说,他不用与你比试。
“为何不用与我比试?”哲巴亥提刀向我纵身跃来,嘴里喝道,“你认为我赢不了他?!”
季米一掌将他推出半丈,唇似未动般吐出一声,不可则止,免得自取其辱。
看二人剑拔弩张,一旁的淳尔佳反倒拍手笑起,“十一哥既已提出要比,简森如若不依,岂非驳了樊凉王子的面子?只不过简森重伤未愈,斗武有欺人之嫌,斗文——”
“就不爱听你们汉人咬文嚼字,一股子磨磨叽叽的酸味儿——我说,莫非你们汉家男子都这般香喷喷的?”哲巴亥撇了撇嘴,别过头看罢季米,又凑脸到我的身边,像要将我掐巴下来嗅上一嗅,“打小便觉得季米香得不像个男人,没料到来了个比他还香的。”
“纵是十岁的汉家小儿与十一哥相较,只怕也似文曲星落得凡来。”淳尔佳又是一阵银铃笑声,“一杆秤,两头平。所斗之事应当无论樊汉,凡是男儿皆会干,皆能干的。我看就不如——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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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根肚肠捅到底的爽落之人,一坛一坛你来我往,不知不觉饮至三更。早喝得雾里看花、揉我一揉便以为自己是只杠子馍的地步。哲巴亥双眼迷离,拍了拍我的肩膀,打着嗝道,“你这人其实好处也不少,偏生就一副见不得别人遭罪的菩萨心肠叫人瞧了不爽。当年有几个和尚前来樊凉说什么弘扬佛法,全被我扒光僧袍撵打出门!菩萨心肠?菩萨心肠能保我刀枪不入还是百战不殆?拼杀沙场,你死我活,哪儿可能不见红,几条人命又算得什么?一个人若‘见不得’的东西多了,除了让自己不痛快,百无一用……百无一用!”
“虽说简某师出少林,血腥杀戮能免则免,倒也并非全然‘见不得’,”眼前百紫绿芜,耳边莺啼燕声,也搭上他的肩膀道,“这世上唯有三件事情是简某万万‘见不得’的……”
“说来……说来听听……”
“其一,见不得无酒相佐鲈鱼脍——”
“对极。对极。”哲巴亥抚掌大笑,“少时出游,有幸尝过你们的鲈鱼,当真肉质鲜肥,入口难忘。若无陈年花雕相佐同食,岂非暴殄天物?”
“其二,见不得搭弓高射衔芦雁——”
哲巴亥皱起眉头,思忖了片刻,点了点头,“雁衔芦数寸以避鹰雕,拙禽尚且奋力求生,我等再搭箭射它确实不妥……那‘其三’……”话还未完,他哐一声砸于桌上,鼾声渐起。
“其三,见不得如花美眷——”我将眼睛瞟向一直冷面旁观的季米,伸出一指勾起他的下巴,眯眸笑道,“母夜叉。”言罢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恍惚之中听见身旁之人蹭地站起,道了一声“他喝多了”,便将我架上肩头送回了房。一个甩手扔于榻上,掉头就走。
我一下跃起,于他头顶轻巧翻身,拦于门前。
“你没醉?”
我挠了挠面皮,咧嘴一笑,“你那公主妹子吝得很,给我的酒坛里分明掺多了水。”
“她是知你有伤在身,不可多饮。”白衣少侠依旧面覆薄霜,简搭一句,作势要走。
“少侠可否给在下一个解释,被一剑刺中的是我,赔礼作歉的也是我,你这到底在气些什么?”翘起一腿挡住去路,敛神看他。季米微仰起脸,双眸含怒地回视着我,似岔了一肚皮闷气。
“怎么?还要打么?”我一扬眉,作了个挽袖的动作,心想:再不好好收拾你一下,怕是你永远不知什么叫作“出嫁从夫”!
“我不是气你,”季米沉默一晌,后撤几步坐于凳上,弓下腰以十指盖住脸面,以一个无比懊丧而疲倦的声音说,“我气我自己……我竟差点杀了你。”
我俯下目光看他片刻。走向他身前半跪于地,将他的手自脸上拿开,收于两掌之内。我与他额头相抵,笑说,“可我还在这里,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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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二十日,被汉军焚毁的城墙便重新砌筑而起。樊兵与汉兵不时切磋斗武,围观者起哄叫好,一片和乐之景。哲巴亥一扫先里的敌对之意,业已与我搭背勾肩称兄道弟。“简森,你何不就此留在樊凉,我把妹妹嫁给你。”
“不行!”出声的却是季米。
“为何?我知你二人是故友挚交,可朋友娶妻你也插手,总算不得汉人的风俗吧?”
“淳尔佳嫁谁与我无干,简森——不能娶。”
“我妹妹不仅是樊凉城里最高贵的公主,也是樊凉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哪里配不上这亡国丧家的汉家太子?!”哲巴亥扬手要做打人姿态,对季米吼道,“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莫说父王不依,便是我——”
但怕樊人淳朴不知何为“断袖之癖”,我与季米平日里接触都刻意避着对方——从来率性而为不在乎旁人目光的季少侠早憋得不耐烦。他起身走向我的身边,俯下头就来亲我。稍稍往后避了一下,见他两片薄如刀刃的唇强堵着我的嘴不放,索性也就张开唇齿,不管不顾迎了上去。
“你……你们……”
“哎哎……够够够了……我我懂了……”
四唇相接哪里还肯浅尝辄止,直吻得二人都快喘不上气才放开对方。四目相视,彼此都再瞅不见别的活人(估计也没有了,全被我们恶心死了),自然也未见到枣红衣服的辫子姑娘正倚门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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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要为今日之事向我作歉,那大可不必。”淳尔佳一身汉家女子的飘逸裙纱,见我出现于她房门外,抬眼冲我一笑,又转过了头,“我们樊家姑娘可不比你们汉家女子,姻事未就只会等人前来说亲,倘如心上之人几年不来,难不成痴等他几年?樊家姑娘若是看上对方,便敢掏出心肝问他收不收下;若看不上,纵是刀斧相逼也只给一个‘不’字。可知你昏迷未醒之时,殿里那些侍婢都似这辈子未见过男人一般,抢着争着要替你喂汤上药、擦身换衣,简直恨不能一日里替你梳洗十遍……”她“噗嗤”笑出声来,从头至尾不再看我,反是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抹了胭脂画了眉黛。又道,“但,纵然多少好女儿慕你风流俊雅,我淳尔佳也是看不上你的。”
我笑了笑,打岔道,“公主何以身着汉服?”
“今儿确是十一哥唐突了。”她不答我的话,抬手将一支碧玉簪子缓缓插入发髻之中,直视镜中的自己——委实一个妍媚非常的女儿家。唇边微绽出一抹笑,“你长我两岁,我便在此与你缔结兄妹,从今往后叫你一声‘简大哥’,好不好?”
点头一笑,只怕委屈了公主。
“他身在樊凉之时,日日夜夜仅想回到中原。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岂料三年前他竟抛却仇怨与你一同回来。后来我问过他,为何不回王殿里来?他说哪有从一个牢笼去到另一个牢笼的道理……”淳尔佳摇了摇头,颦淡笑浅道,“他与你一日里说的话远比与我们一年说得还多。想他先你几日醒来,一睁眼便问你在何处。而后不饮不食、不言不语,每日于你榻边凝神静坐,然见你真的醒了,反倒不去瞧你……这等心思也只有十一哥这般莽撞粗心之人瞧不出来……可笑当年我只想穿着这身衣裳等他归家,从此为他炊火当厨,为他生儿育女……不知痴盼过多少次,只消他好好看我一眼,我便立马将这心头方寸剖给他瞧瞧,问他我淳尔佳到底哪里配他不上。可惜……可惜他的眼里从未有我一锥之地……”
铜镜里梳妆得一丝不苟的汉饰美人,玉手执起红纸抿了抿唇,几滴清泪打落脸颊。
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
殊觉歉然。
淳尔佳最后对我说,“想季米自小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而今亦能事事以你所想为想,处处以你所欲为欲,简大哥心里系的眼里瞧的,不觉太多了些?”我回屋躺下,心头感慨万千:这凿培而遁的一路,作下的伤阴败骘之事早不可胜计。不遭雷公劈上一劈,只怕难销万古愁。忽闻门外有响动,抬眼望见季米进屋。冲他一笑。“有事?”
“送药。”空置两手的季米略一点头,径直走向我的床边,话亦不多。仿是日里french kiss的余热未散,将我按倒于榻上,俯下身就开始替我宽衣解带。轻咳几声,按住了他的手,示意虽然很想,但伤未痊愈,这等猛药吃之不消。
季米也不理我,依旧自顾自地手下动作,直至褪去亵衣,裸出我的上身。正当我琢磨着要否拼死一试河豚之时,倒见他埋下了头,细细地,轻轻地,啄上了我胸前的伤口。然后将手臂环于我的腰际,以冰凉的脸颊反复轻蹭我的胸口,猫儿一般。轻声说着,这样就好。
但凡几经风浪的爱情,不外乎两种结局:不以生死相许下锚,即以分道扬镳触礁。
幸好,你我之间,选择了前者。
搂他在怀便要睡去。
不时有人声盘桓门外,绕步数匝后又一鼓作气推门进来——原是十一王子哲巴亥。黝黑肤色一口白牙,边嘿嘿笑出梨涡边挠头皮说,那个……那个……我摸错了门。
朝一个劲冲衣不蔽体的我傻乐着的大高个指了指门口,笑曰,“不送。”可刚躺下不逾半盏茶的时间,便又来一人“走错门”,如此往复了三五回。不由苦笑着自我宽慰:幸而樊凉王只有十四个儿子,若再翻上一翻,这一宿怕是合不了眼。半宿聒噪终止于那个倒霉催的六王子——季米脸朝下埋于被衾,伸手摸至一只宝炬烛台,甩手掷于声音方向。
一声惨呼过后,一夜恬静无它。
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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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裴少颉也不知算不算“他乡遇故知”之喜。英姿飒飒的尚书郎并无乔装成樊人模样,竟敢一身汉装大摇大摆现于樊凉境内。足踏绣春墨皮靴,腰悬七窍玄铁剑,华带飞舞,昂冠熠彩。打头到脚,何来一点充军之人的泄气模样?
“你若再不出王殿,我便敢找上门去!”听他说在此地业已徘徊数日之久,只为等我与季米勘察边防。
“找我干什么?”季米转过眼眸扫了扫裴少颉,冷淡的面容加之几分诧色。
“你……你竟忘了?”尚书郎满眼大惊小怪,攒眉虎脸道,“当日你我于陇西相约,若他日沙场再见,交阵之前必得先把酒畅饮一番。”
“哦……”季米轻轻点了点头,忽然抬手支起下巴,“我怎么记得,应是交阵之后于你坟前倾洒一杯……”眼看裴少颉仰天长翻一个白眼,眼珠都似落不回槽。薄唇微启,似笑了笑,“走,找酒去。”樊凉不比汉境,大漠边地酒肆难寻。行了数里才寻得一处与季米相识的人家,讨得几坛浑酒。
“可裴某不屑与这等投敌卖国的小人同桌而饮。”裴少颉顿了顿,斜眼觑我道,“裴某自认功夫不如殿下,亦可在两军阵中来去自如。殿下轻功举世无双,怎生还赖着不走了?”
本想诈伤退兵,不料却成了真伤投敌。虽有苦难言倒也不思辩解,只因那德行十足像个讨人厌的哭丧妇。
“错不在他,在我。”
估摸这裴尚书有话要说与季少侠,却无打算叫我听见。即作下一笑道,那在下便不妨碍两位叙旧了。不及离去,季米却伸出一手拦于我的身前,冲其冷冷一声:“有话就与我二人同说,不说就走。”
“你这人还真是不识好赖!”裴少颉横眼撇嘴,叽叽咕咕一声,见那白衣少侠脸色铁青,毫无转圜余地,不得不服了软,只说,“好了好了,你们何不先来猜猜,而今汉营之中谁人做主?”
时值三更便见灶火炊烟冉冉而起,四更便听兵甲之声一如奔雷。前些日子那颓败无力的军容早已无存,必是新帅已至军中。随意点报了几元朝中老将之名,裴少颉不屑地瞟我道,“也不知你是真不知还是作糊涂——我告诉你,来者正是那个白发盈头红颜枯骨的小王爷!打从他进驻兵营,我早有算计给他难堪,只为要他树敌军中,难以立威……”少年郎开坛灌上一口,使出一个“踏雪飞鸿”的足下功夫,轻轻巧巧坐于桌上,优哉游哉翘足道,“‘且说那个白衣少年,眉若岫山横翠,目若飒然流星,当真如雕似琢皓白天姿!但见长锋轻削,地动山摇;灵王立马横路,拔剑相迎。翔凤游鳞争驰长空,兵来戈往齐啸龙荒,正是胜数五五,百十回合不见高低……’军中将士每夜置酒畅饮,不喝得东倒西歪必不罢休,恰逢几个毛头兵将你二人当日对剑阵前之事如说书一般叙叙道来……我见小王爷出帐巡视,便抚掌大笑,刻意大声说道,‘早料到简森受伤必有蹊跷。若是执剑之人为那季少侠,莫说要他一动不动挨上一剑,纵是万剐千刀也心甘情愿。当年殿下可以弃之不顾王爷十年倾心相待之恩,想必亦能为此一人抛官弃爵投敌叛国——王爷,末将说得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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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京中势大,裴少颉又为太子心腹,纵是贬至军中,不少将士瞧见昔日风光无限的尚书郎,依然惟他马首是瞻。见到同桌共饮的兵士突然各个面色凝重,拔身相迎,裴少颉不紧不慢地往口中大灌上一口,才调过头,挑眉轻笑道,“王爷,末将说得可真?”
“既是亲眼所见,自然不假。”微微一笑,朝左右兵士稍一点头,“坐。”小王爷问及众人家乡何处、缘何从军,不时颌首轻笑,显得平易近人。不少兵士吞下惊诧,心中暗忖:都说这“笑倾天下”的王爷骇人,如今看来竟与那玉树临风的前太子无甚异处。
“若非王爷十余年前忽然经脉尽断再不能习武,而今与殿下逍遥红尘,仗剑天涯的许将另有其人。可怜本为荇藻之人,偏生爱慕那不羁游鱼;本为枯木之人,偏生眷恋那高远鹏鸷。王爷绝顶聪明,难道不知荇藻之于游鱼,枯木之于鹏鸷,虽可暂栖,更为累赘?”
倪珂浅浅一勾唇角,扬起酒坛为自己斟满一碗,举臂一饮而尽。左右军士更是连喝了几声采,直言王爷豪爽。仿似那一碗酒,便将自己与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拉近几分。
“王爷确非肉骨凡胎,心坚如铁,舌枪唇剑皆不能入。不过——”裴少颉瞧了瞧倪珂,见他与一众士卒谈笑风生,神色安然无异,便又作出一个毫不掺杂的快意笑容道,“倘如有机会亲手剖出王爷的铁石心肠看上一看,裴某也定不会客气!”
小王爷倒也只饮了一碗便起身回帐,亦不忘相嘱众兵士尽欢而散。他俯下目光看了看裴少颉,仿似毫无芥蒂地一展笑颜,“若裴尚书未能战死疆场,定当记得回京后厚礼酬谢李相如。”
“为何?”
流眸莞尔,一声轻言,“只因我想杀你想得极了,他却谏我不可。”
四更天尚雏。军营忽闻造鼓之声,将有军阶的兵士悉数召集出帐。但凡有贪睡不起者,皆以一盆冷水灌顶而下。被泼醒的兵士尚顾不得破口骂咧,便遭一队银甲白氅的神机骁将强行拖出营帐。主帅大帐之前,只见小王爷端坐中央。数十甲胄面色黧黑,皆一动不动持刀列于两旁。
寒光肃杀,八月酷夏无端风起。竟叫人寒毛倒竖。
“你昨夜问我可曾因家奴偷盗,而断其手足逐其出府——确是真的。”倪珂将目光从一黑瘦兵士脸上移开,复又投向另一人,笑道,“你昨夜问我可曾因犬黄伤人,而斩杀三人剜罚一人——也是真的。家规尚且‘轻罪重刑’,何况军法乎?”雀噪之声如斯平息,恰才还梦醒参半的兵士猛然惊觉,王爷正要为昨夜行酒宴乐之事清算秋后之账!
“裴某倒是不以为然,如此军规失之苛细难持公允,还不如废了去。”左右无人敢言,唯独裴少颉冷冷一笑,轻挑少年眉道,“此营兵士谁人不曾轻军慢言,怠军妄为?王爷何不将所有触犯军规之人一并砍了去?自古法不责众,末将正想看看将我等统统斩杀后,上阵杀敌还有何人?!”
“裴尚书所言极有道理。法不外乎人情,或如刑不上大夫,或如法不责众。”倪珂面作恍然之色地点了点头,“首不正,何以正其身?正如河流百汊,当溯其本源。”言罢倏尔卸去红氅,屈膝跪于军前。失之帮衬,病重之躯的清薄骨立便显了出来——恰似垂杨拂柳,何人忍心攀手亲折。裴少颉瞠目一震,而一班顽兵愚士,早已丧魂落魄,难作任何反应。
见其身旁一个黑身黑面的汉子,列出一步大声道,“主帅纵乐自饮、妄戏军规,自当跪受脊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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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将那木杖高举过头顶,却已是汗湿重衫——须知我若有心取他性命,一杖足以。一念想着不如趁此机会将他除去永绝后患,一念又想我裴少颉顶天立地好儿郎,竟受此人朝堂留命之恩,怎可不还?旦夕间各样念头层出不穷,似要将我扯裂,他竟还能平心静气淡笑激将,回眸道,‘尚书大人若是腹内空空使不上力,何不用过膳再来?’那含笑绿眸实是直迫人心,空茫之下也不知如何就举杖打向他肺心之处——至多不过使了三分力气,可那金玉之质的小王爷却口噀鲜血,几乎当场升遐——”
咔嚓一声!但见酒坛霎时迸裂,浑浊液体当即流溢满桌——我却浑然不觉掌下用力。
裴少颉扬起重眉,侧过脸去看季米。笑得彷如添盐椒于落锅肉,一脸欠揍的挑拨离间,瞧见吧?
“既然没有‘刑不上大夫’,便也没有了‘法不责众’。”季米眉头微动,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只怕从此再无人陪同尚书大人胡闹,妄戏军规了?”
“他虽至今昏迷不醒,然军中事务早已安排得井然有条,妥妥当当。此人心思之缜密诡谲,恐怕无人能出其右。今夜饯别,他日再见已是沙场对敌非生即死。万莫怪我不曾提醒二位,务必小心。”各自将难言的心事怀揣得大腹便便——好比妊娠已久,皆显而易见。复又畅饮几盅,少年郎扬鞭纵马,直奔城门而去的轻俊背影,渐隐于夜色。
漫天霜,凉月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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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如在玉王府操持,却闻得军营生变,小王爷自领军法,已昏迷数日。向前来报信之人细细打探了军中情况,当下打点行装,一路交换快马,披星戴月地赶至阳景驿。入军营时,已是西风劲扫,边地静悄。李相如看见胡安正于主帅营帐前守候,看似已经倦极,便是直身站立也不时阖眸小盹。
忽见一抹蓝影于凉月之下,避过来回巡营的兵士,转瞬潜入了主帅营帐。若非李相如天生眼力好,怕也根本瞧不见那如风一般的修长身姿。
那身影再熟悉不过。于是安了心神,回帐内歇下了。
二三时辰后,天近大亮,李相如出得帐来,恰巧又见那抹蓝影于红日高升前,悄无声息地踏风而去。
不过俄而,即听军医来报小王爷醒了。李相如稍事梳洗便前去求见。抬眼望向帐内,见倪珂依然倚于榻上阖眸歇息,唇红如樱,肤粹无杂,未束未冠的白发直散于肩头。宛似雪山神祇。他恭恭敬敬候在帐外立了盏茶时间,心里想着若当年杨时立雪程门于此景相似,只怕并非出于尊师重道之心,而是压根不敢相近。
但觉相近,都是“亵”。
“何时蓄须了?瞧着倒更沉稳些。”听倪珂轻咳数声,李相如细细整了衣冠,入得帐内,笑道,“丑人蓄须以掩其丑。”
“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榻上之人动唇一笑,声音轻柔,听着倒也不算太过乏恹。
“纵然琼池仙子,怕也不敢在王爷面前僭越一个‘美’字。”奉承之意有之,字字真心亦有。
“这些日子昏沉难醒,恍如死厄加身,挣脱不得。可昨儿夜里睡得竟极是安稳。那般感觉倒让我想起了少时一次大病被苏伯裹于怀中前去求医……”倪珂淡淡一笑道,“打那以后夜里再睡不好,想来是那时苏伯将我惯坏了。”
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无端地想起这句词来,也不知时至今日自己到底还在想什么,盼什么,等什么。
静立于塌旁的矮小书生早嗅出了帐内久未散去的淡淡香气。李相如年长倪珂十岁,与汜哥儿那点府里人尽皆知的少年心思不同,他对小王爷不外是慑,是敬,是服,是怜。慑其帝胄之气浑如天生,敬其博闻多识旷世之才,服其苛于律己巅毫无错,怜其独木擎天孑然一身。于玉王府蛰伏数年,直至才华一朝彰显,为的就是他日助其登极九五。不紧不慢露出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只精丽香囊,双手递呈上去,“李夏姑娘让卑职将这香囊捎给王爷。”
李相如也知囊中塞填之物不过是些最为普通的花梨木、香根草和天竺葵,哪里治得了头疼。个中原委也毋须点破,水中月镜中花,正是一个“看似唾手实则不得”最叫人魂牵梦绕,寸断肝肠。
“恰才我就在寻思,这苦寒之地何来的檀药之香?原来是它。”倪珂示意将那绣囊置于一边,少顷思量复又阖起眼眸,面上的神色极为寡薄,丝毫辨不出悲喜,“你风尘仆仆赶了万里长路来到军中,仅为送我一只香囊?”
“王爷若要肃治军规,何须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豪赌玩笑?其间缘由可容卑职斗胆一猜……”矮小书生略作一揖,面露一笑道:“……是否王爷顾及与殿下的往日情份,有意借伤拖延,好免去与他兵戎相见?而今费氏江山恰逢屋漏连阴,若王爷真为一己私情枉顾天赐良机,卑职这双择错主人的眼珠倒不如剜之不用!”
“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见李相如言毕复又捶胸顿足做出痛心疾首一般夸张姿态,倪珂亦淡淡笑起,“你也莫言辞相激。若已有破敌妙法,只消言之有据行之有果,我自当准了。”
“卑职确有一计……只不过,一来需要将士以一当十拼死一役,再来则要王爷狠下心肠隔岸观火。只消二者兼备,卑职可以项上人头作保,不出一月便可拔营回京,团圆佳节……”李相如将心中计策和盘托出之后,面含浅笑地伏跪于地,静待小王爷置言。
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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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见过一人,便是昏迷不醒,也仿堕恶魇一般惊惶失措——倪珂不时轻颤,眉头紧锁呼吸急促,额头沁满薄汗却周身冰冷。
听见他喃喃梦呓,面露极为痛苦之色,似乎是在向谁认错。突然想起了御林军造访王府的那个夜晚,便掀开裘毯于他身侧躺下,轻轻搂他在怀。奇怪的是,倪珂往我怀里稍蹭了蹭,竟止住轻颤,慢慢地安稳下来。
剑置匣中刀入鞘。一夜不曾交睫,一直静静抱着他几个时辰,天至大亮我才离开,好似那个翕然而来翕然而去的田螺娘们。
裴少颉说得没错,汉军披坚执锐,声势滔天,早不复原先的散漫样子。哲巴亥受不得骂阵挑唆,引兵出城。汉兵诈败而逃,樊兵拍马去追,结果于石林遇伏大败而归。这也无怪他莽撞,裴尚书骂阵时的尖刻之言,不带一脏而句句能叫人呕出血来,颇似有高人背后指点。回城后的十一王子一连几日脸色阴沉得好似铺了煤灰,尚且日悬当空便吵嚷着要大醉方休。
于王城里独居一隅的竹木小筑,置下一席酒,几位相熟的王子一一列座。环境布置得十分清雅,像极樊凉公主的手笔,可满挂墙头的三尺剑宝雕弓却如良家妇女搔首弄姿一般,生出极不相衬的别扭感。听他与季米说,只怕国师料错了。陇军出尔反尔不肯起事,汉家皇帝必然也不会下令退兵。这围魏救赵之策,行之不通。而听者兀自皱眉——曾几何时目下无尘的白衣少侠也这般如丧考妣,愁容不展了。饮了几盅,哲巴亥便遣人端出一坛尘封好酿一对镶碧酒斗,要予我与季米同尝。
红绸之上,那酒斗碧玉莹润,大得活像沈万三家的洗脚桶。为我二人斟满,一股幽幽异香飘然而起,浮动于竹笼。
将酒斗捧至唇边,侧眸见季米一动不动,于是走到他的身前,落下一笑道,季少侠,何不与奴家作个合卺之礼?
“今日无饮酒之心。”他将眼前的酒器推开,摇了摇头。
“我劝你还是饮些为好……”我走到他的身后,伸出一臂勾于他的肩膀,于他耳旁轻言,“……只因你若执意不肯,便是迫我出手伤你了。”嘴角一挑,以手刃劈向他的后颈。
“你干什么?!”哲巴亥一声大吼,而季米只来得及脱口一个“简”字,就晕了过去。
“这话却该在下问十一王子才是。”我将斗中酒泼于地上,冲其勾唇一笑,“简某不才,自小便能辨识百毒。此药名为‘倦鸟归巢’,本为后宫帝妃争宠之用。服之令人神思不清昏沉欲睡,药力极强,能叫人三天三夜不足醒,却有不易为人察觉的花木之香。十一王子今日下之于酒中,莫非是看上了在下?”
“我且问你,数日前你一夜未回樊凉,到底去了哪里?作了甚么?”
我与他对视一眼,用极客气的口吻道,“这是在下的家事,并无向外人报禀的必要。”
“家事?如今你的家不该是这里吗?!樊凉上下人人视你为上宾、待你如至亲,你倒始终不肯与我等坦诚相见。”哲巴亥一声冷笑,“那名唤李相如的汉官说你‘身在樊营心在汉’,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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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李相如,于此恭候十一王子多时了。”哲巴亥被诱至石林,却瞧见一个样貌平平的汉人儒生立于一块断石之上,说话尖声细气,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你认识我?”
“十一王子何等惊世风姿,汉营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若来降我朝,想必定能封王拜将,掌一方丰沃水土。”
那汉人儒生的身后军旗翻涌如潮,兵戈互击如啸,哲巴亥见到这等声势是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道,去你的汉狗!樊人宁死不降!
“王子豪气冲天,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确是小人唐突了。”李相如哈哈一笑,复道,“王子可知,漠北诸国与我汉境毗邻百余十年,虽时有纠纷,大抵还是唇齿相依安于无事。为何而今偏偏樊凉遭致了灭族之灾?”
“我如何知道!”哲巴亥嘴上应承,仍是眼观四方耳听六路,只想杀出一条血路。
“一切只因我朝的皇帝换了姓氏……”李相如将简倪二人的过往与朝中太子玉王争权一事挑详拣略述于对方,却猛听得一声断喝,“这与樊凉何干?!”
“……太子的本意只想借北伐收兵权,巩固其位。在下实是忍不住要替樊凉百姓叩天叫屈,居然只因别国内斗便陷入了这国破家亡的无妄之灾。”一言中的。哲巴亥转过眼眸,拧起眉头打量侃侃而谈之人。那矮小汉人见其面色渐异,于是面含微笑地躬身抱拳,作下一请,“在下斗胆欲给王子示一条求生之路,王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待哲巴亥下马上前,又道,“然则比起兵权,太子与玉王更失之不起的却是‘民心’。自秦皇一统天下,但凡天地更迭改朝换代,前朝遗氏之于当朝皇帝都如喉中鱼骨背上芒刺,无有不除之而快者。偏生这前朝太子简森,恣意洒脱,平和近人,极得民望。无论皇帝还是太子俱是既想杀之后快又怕众口悠悠,委实左右为难,寝立不安。而今殿下身在樊凉,正是天意所归。只要王子将他的头颅送去京师,示诚请和,如此便是让我朝皇帝的心头大患不药而医。在下敢断言,樊汉两国定将一如过往,从此再无兵忧!”
“……你又为何要助樊凉?”
“非也非也,在下忠心事主,言出肺腑却并非为助樊凉。”李相如又作下一笑道,“如在下先里所言,王爷与殿下牵绊甚深。王爷虽为不世之才,可终究难忘尘情,不忍对殿下痛下杀手。兵权在握而推诿不决,只怕将因此获罪于朝廷;再者,纵使狠下心来倾兵压境,也难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徒让朝中太子坐收渔翁之利。在下不过一个百无一用的厉舌小人,直得凭这唯有的本事来助我家主子。”
哲巴亥细想此人所言,明明想出言相驳,可心里却越来越忍不住认为它在情在理。矛盾挣扎间,青筋爆额,毛发倒竖;气岔难言下,骨骼作响,浑身打颤。
“殿下弃汉投樊,只因钟情于契同道合的季少侠,绝非出其本意。相识一场,想来王子也深知殿下秉性,一个极为多情之人,若能为季少侠临阵投敌,又如何不能因顾念王爷的恩情而再次倒戈?王子何不问问,殿下一夜未归樊凉,去了哪里,作了甚么。”李相如轻捋胡须,唇角浅勾,神色超然云淡,“为保此一人而赔上樊凉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在下真要请教王子,可否值得?”
“……便不能将他擒来给你?”哲巴亥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唇道,“简森从未有负于我,要我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实在……实在难以办到……”
“王子七尺英雄,何必与一树墩小儿为难。”李相如仰天大笑,尖厉之声十分刺耳。
“可是……若他与季米联手,何人又能拦得了他?”
李相如从袖口摸出一个比铜钱大些的纸包,递给哲巴亥,慢慢笑起,“此乃迷药之首,名曰‘醉眼不逢人’,无毒无色、无形无味,纵是极擅识药辨毒之人也察觉不出。余下之事,王子自当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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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哲巴亥道出个中原委,于我心中所猜也八九不离了,不由得暗暗一声叹。
“我下药于酒中,只是不想伤及季米。而今你就算奋力一搏怕也难留命而出,何不束手待毙,也好免去痛苦。”
“我从无纷争之心,奈何总置身纷争之中……”摇了摇头,恻然一笑,“十一王子于樊营之中一言九鼎,举重若轻。能否于此高抬贵手,待季米醒来,容我与他相携归隐,再不问红尘事……”几若出声央求。
“简森,哲巴亥若不是樊凉王子,定与你一同杀将出去,抛首断肢,百死不惜!可四十万汉兵于樊凉城外虎视眈眈,我……我不能弃我的百姓于不顾……来世……”他垂下头,不视我的眼眸,却已流下泪道,“来世倘如还能为朋友,我也让你捅上一刀……”
“此时此地,王子还当在下是朋友,在下谢过了。”我扬起一坛酒,大饮几口。“在下并非惜命之人,然时至今日,这条性命已是与人共有,由不得自己全权做主……”侧眸看了一眼伏于桌上的季米,放下了酒坛。敛起所有笑意,环视执剑持弓将我包围的众人,“简某从不杀人,并非不会杀人。在场诸位想不费吹灰之力便要我就缚,只怕也办不到!今日谁想求这颗头颅,还须凭本事来取。”
凝气静神,蓄势待发。筑内灯火灭了又明,竹蓬掀动摇摇欲坠。风声鹤唳之下,数十樊凉高手无一敢动。虽然毒未祛伤未愈,要胜固然不易,但若仅打算从这些樊人手中走脱,拼上一拼也有可能。
但见哲巴亥忽然对着筑外谦恭作揖道,“有劳国师。”
一声轻咳,一个青衣人影慢慢跨门而入。顿时汗湿后背,心里大呼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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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之间,忽然掠出一个纤纤身影。手持一柄弯刀,先替我杀退堵截之人,又将我架上一匹骏马。那马极通灵性,四蹄开跃,于乱阵之中左闪右突,飞掠而出后便直奔城门。只听得身后哲巴亥大喊,“国师万莫出掌,那是淳尔佳!”
“临了之时还有美人相伴于膝畔……也不枉此生……”待出了城,甩尽追兵,淳尔佳扶我下马。糜伽出手毫不留情,即使无恙在身我也难以与他匹敌,勉强招架十数回合,只见他掌间黑气似乱矢似飞瀑,直扑而来。身上几处要穴同时受创,巨痛焚心血涌如注,整个人似要一刻化灰而去。“公主救过在下两回,在下实在是想以身相许……可惜那天皇老儿见这姓简的小儿比他还讨女人欢喜,便妒得了不得……”
“不许胡言!”淳尔佳眼眶已红,咬着唇打断我的话,“你若敢这么随随意意撒手而去,便是这世上最最薄幸无情之人!我定将你的尸身大卸八块,喂狗喂鹰!”
“公主好不讲道理……又不是我要死的……”
“怎么不是?若非你将季米劈晕过去,你二人联手,纵是国师也未必能拦住你们……”
听她这话不禁让我大笑出声,震得旧伤新伤一并汩汩冒血。难道要他对自己的如父恩师拔剑相向吗?笑不住,血便也流个不住。
“简大哥,你……你莫再笑了……”她满面惊惶地伸手按住了我的胸口,刹那满掌殷红。
“简某一生从未有求于人……今日却有两件事情望求公主成全……”见她应声答允,我道,“第一件,无论糜国师与十一王子如何解释今日之事……但求……但求公主不要替在下辩白一声……”
“可……简大哥,这样对你……太不公了……”
“简某自知情义两难全的滋味是何等煎熬,何等苦楚……又如何舍得也叫他一尝?”艰难动唇,每说一句话都难受得似要呕出心肺来,“当日承蒙公主教诲,如闻药言,感激不尽……而今樊凉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待兵围被解,我若还有命回来,再与他说清楚……便是了……”淳尔佳点了点头,将我的手执起放于自己颊边,簌簌落下的珠泪将我的手背都打湿了。深喘一口气,又说,“汉军如今的主帅乃当朝玉王之子,人亦称其小王爷。不瞒公主,他于在下而言,如父兄,更胜于父兄,在下为了他也可豁出命去……然而他半生坎坷遭遇难计,换作任何一人定然都难以承受非死即疯了……他是极不快乐之人,只怕也要作出让他人极不快乐之事来……这所托第二件事,便是求公主能免则免,能避则避……万不要与他交道……”
眼见天色愈黑,将起沙暴,只说可投奔陇西,即与淳尔佳饯别。她执意将坐骑留给我,那匹马浑身雪白不掺一丝杂色。季米的马。
不及行出多远,便从马上堕了下来。日昏穷途,遍目荒芜,分不出是昼是夜,也不知何去何从。我一生从未如此落魄狼狈。腕上使不出半分劲气,应是全身内力皆已被糜伽化去。只觉渴得唇燥舌焦,倦得心力交瘁,大笑数声,又吐出一口血。
狡兔尚有三窟,然天地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
“我若命丧于此,转眼便会被这茫茫尘沙埋了去,也算有塚可归了。”不过俄而,铺天盖地的黄沙便埋住了我的半截身体。心里想着:那“四时五谷”的命言,若于今日应谶似也不错。
“马儿,你说……他醒来后会不会怪我?”轻抚了抚身边的雪色骢毛,一想到这世上最后伴我身边陪我说话的竟是一匹马,也觉好笑。
屈腿伏于我身侧,不断将温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旁。
“应该会的……他这烂透了的性子……”盈耳的风声先是很响,但渐渐轻了。我微微一笑,阖上眼睛——却感到有一物一直在捣我的身体,闹得人睡不了。
原来是那马儿正在踢我,下蹄的劲道十分凶残。见我睁开眼睛,便又伏下身子,将头靠近我一下一下推挤,似要拱我起来。眸子炯炯发亮,那眼神竟看着莫名熟悉。“当真……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马……”用尽最后力气爬上马背,伏于其上。人事不知前,笑说,“好罢,且听你一回……”
一人一马融于滚滚尘沙,逝于茫茫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