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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浪子回头处,功成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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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浪子回头处,功成万骨枯

1

李相如进帐前便看见了白发青年负手立于漠北诸国的地图之前,听见身后的响动,淡淡回过了眼眸。

“卑职连夜盘点了营中粮草,紧口缩食尚能支持月余,否则撑不过半月。”李相如躬身行礼,遂将军务事无巨细地报与小王爷,头几件还算要事,而后越说越针眼儿谷粒儿地琐碎。

“你若还当我是主,”倪珂微微一笑打断他的话,“就别总在我跟前捂着掖着,你不累,我还嫌没意思。”

莫名产生了一种被缴赃之感。李相如微怔了一下,从袖间摸出一个锦盒,将其打开后高举过头顶,猛一下跪于地上。

盒里置的是一块虎型的温润白玉,满沾醒目血迹。

“十一王子派人将此物送来以示诚好,说……说殿下重伤而去,定然已经命丧大漠……”跪地之人犹疑片刻,又道,“卑职听闻虎符曾于军中险些遭窃,此后殿下便将其随带于身边……卑职派人混入樊城打探,得悉季少侠尚在城中,而殿下确已不知去向,只怕十一王子之言不曾掉谎……”

倪珂全无表情地听着,面色依旧沉凉若霜天月。俄而,他向那被高托过顶的锦盒走了过去。伸出手,几次要触上那染血的兵符,又几次缩手回去——李相如从未见过那只手颤得那么厉害。然后他慢慢回身走向帅椅,落了座,竟仿佛毫不自知地如个婴孩般蜷起了身子。李相如跪于地上沉目看着,但觉此人悲有千万缕,倦有千万斤,突如其来地扼紧了咽喉,摧垮了肩头。

他也知道,小王爷将无色无味的“醉眼不逢人”换作有花木之香的“倦鸟归巢”,实则是想给季米示个醒——既有心借他挑起樊凉内乱,也是想给简森留一条生路。这两者心思孰轻孰重还不好说。

“卑职马上集结大队人马去大漠里找一找,纵是将这黄沙淘尽天地翻转,也定将殿下寻回来!”嘴里说得是“马上”,可李相如全未动身,只是静静候着小王爷的反应。

“你认为……”一直陷于沉默的青年终于缓缓抬起了脸,就像刚才已经死了过去。“合适么?”

“卑职认为,不合适。”李相如顿一顿,浅浅一笑说,“当务之急,应当继续依计行事,也好在粮草罄尽前破敌回京。”

“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倪珂微微一点头,“其一,备置一辆马车,找一身形与简森相仿之人,由三营兵士护送回京。此一行人既不可让人识破身份,又不可无旁人知晓。分寸如何拿捏,你是聪明人,应无须我多言了;其二,放出风去,说灵王回京与公主完婚,天子龙颜大悦故而特赦天下,凡投樊者回归汉营一概既往不咎;携一樊人头颅回归者赏金五百两,绸缎三百匹;若斩杀之人为樊凉王族,按其尊卑,再行封赏;其三,今夜置酒备脍设下一宴,准将士们无拘无束饱饮行乐,此后要他们日夜精勤,分兵待命,我料不出十日,樊凉必当生变。”

李相如几番深浅斟酌,正欲答话,却见白发青年露出极为倦怠之色,扬手要他退下。刚至帐外,便瞧见几匹骏马扬带一路尘烟赶至军营,为首之人冲守营兵士一亮身份便无阻无拦地进了营。结束鲜明,身长面俊,行步如风,虽说一袭便服身容羸瘦,可神采赫奕眉目威严,李相如见了也不由暗叹一声:好一个清俊少年!

“罗大人。”出声叫驻了他。

“汜哥儿拜揖先生。”罗汜在王府养伤期间见过李相如,知其是个颇知诗书的学儒,对其说话便总带上几分恭敬。

“大人,王爷方才伤愈,而眼下战事又僵。倘使王爷心里不痛快,还望大人多担待些。”爱恨一线天,李相如深怕这羽翼日丰的少年会因情生妒而作下何事,反让这大好的战局顷刻扭转。

“那是自然的。”少年点头笑了笑,转身迈入帐中。

罗汜发现倪珂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自己进账的声音,他坐于帅椅,抬手支着额头,面色惨淡如覆霜。唤他“王爷”,总觉生分,心头不甚甘心;唤他“珂儿”,又觉亲近得太过,自己也没了底气。各样念头婉曲盘桓,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连名带姓唤了一声,“倪珂。”心怀忐忑地向出神之人靠近,再连唤几声,可对方依然没有反应。罗汜担忧自己方才直呼其名的无礼已经触怒了这个贵不可犯的小王爷。绕到他的身后,将他的手从额前拿开,轻轻揉按上他的太阳穴,愈加小心翼翼地问,“又头疼了么?”

“你……头疼?”倪珂朝后仰起脸,以一种天真而迷茫的眼神望向视线上方的那张清俊面容。不只仿似根本不认识眼前人,说话竟也有些语无伦次。良久之后,他从一种完全出离尘世的表情中活转过来,轻声道,“见了你便不疼了。”

罗汜便说闻其受伤心焦如焚,已将陇西政务交置妥当,无论如何也得在军中住上几日,确信他全然无碍才走。

“左右你现在不听我的。”倪珂眉目浅浅含笑,示意准了。

还未行远,便听得帐内传出阵阵笑声。李相如微一勾唇,也知心里的担心是多余的。

2

待汉室皇帝特赦天下的榜文传遍樊凉,哲巴亥才连呼上当,痛惜大错已经铸成。季米武艺超绝,打起仗来又毫不惜命,于樊凉而言实在不可或缺。是故无论如何,也不敢于此时将话与他说破,只得顺水推舟将所有的过错都叫简森担上。哲巴亥细细嘱咐当日在场的诸位王子和樊凉将士,切莫从嘴里漏出声来。

“临阵倒戈,从来都是这位汉家皇子所长,不是么?”

“我去找他。”季米霍然起身,脸色湛寒,将当吟抄于手中。

哲巴亥一下大惊,忙拦住他说,你去哪里找?

“你们说他去了哪里,我便去哪里找。”

淳尔佳听着自家兄长尽意诬赖简森,但却无法置言辩驳一声,只得暗自垂泪。见季米目如寒冰面如水银,冷声嘱人备马,赶忙从身后紧紧抱住他,声泪俱下道,“你孤身一人去闯汉营,是想自寻死路吗?”

“……放开。”同林鸟化作分飞燕,人世间难圆之事诸如此类,难以枚举。季米从来不是偏执之人,他不在乎当年二人隐遁樊凉之时,简森时不时地对月枯坐,笑中怏怏;也不在乎他为使太子不敢擅动那个人,硬于校场点帅中夺下兵权引军前来;更不在乎今时今日这般覆水难收,他依然想要恪守与那个人定下的两年之约。但是——

扁舟一叶,浪迹天涯。我可舍得,你却为何怎生也放不下?

颈间依旧隐隐作痛。

“简大哥定然……定然是为了樊凉与那小王爷作下何等誓约,你……你权且放宽心罢……”

二人正在僵持,却见糜伽跨门而入。“樊凉时下兵势甚危,你为一己之私弃家国于不顾——如此行径,岂是为师教导,男儿所为?”青衣人咳了几声,抬手便掴了下去。

“我不信。”季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转身回房前,回过眼眸道,“你们说的,我一字不信。”

季米自那日被糜伽掴了一掌,再不提找人一事。巡营练兵,不饮不寐,可一双湛蓝瞳子一日冷淡过一日,当吟之戾怕是再抑不住。

先头那些汉兵樊兵你强我赛比划拳脚的场面而今也变了味,日里一个汉兵出手过重,将一个樊兵打伤,险些酿成两方生死对搏的惨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道理樊人也懂。何况血脉牵连,浓于水烈于酒,哲巴亥深恐汉兵受此鼓惑将起反心,于是重又将镣铐给一众汉俘戴上,更添兵拨卒地日夜看守。

两厢生疑。已是引弓虚发,亦能惊落孤雁。

若那个汉家皇子还在,定能想出法子,解此棘手难题。哲巴亥一想到简森,不由得又愧又恼。实则那日见其血染重衣落魄而去,他已是悔了,如今也只得在心里盼他吉人天相。

今夕何夕,月如笼。

“你我本为汉人,现在樊营中讨得一口米粮,总非长久之计。”几个汉兵堆坐一起,趁着夜色偷闲攀谈,“而今这些樊兵觑我等汉人的眼神,便如猫鹰见了鼠要扑,屠户见了猪要宰。实在叫人不痛快。”

“殿下多情重义,他若尚在樊凉定能保得我等性命……可如今殿下回了汉营,何人再来庇佑我等?”

“殿下既有爵位在身,又有公主在等,不回去倒傻了。”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兵附和道,“莫不如我等也伺机回归汉营是了,假使能顺手宰杀一两个樊人,更当再好不过!”

“我倒另有一说,殿下此番离去并非为娶公主,而是……”一个长脸汉兵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有一个舅叔曾于玉王府当差,一日他听得无人所居的厢房内传出阵阵呻吟怪声,疑心是遭了贼,便推门一看——你可知他看见甚么?殿下正与王爷一丝不挂地行那苟且之事!莫不是二人颠鸾倒凤得难解难分毫无察觉,我舅叔只怕也难活命。我舅叔说,莫瞧那小王爷平素里高高在上贵不可犯,在另一个男人身下,竟也不及个娘们耐操,早是香汗浸身,彤云满面,叫都叫不出声了。我舅叔还说,起先只觉两个男人作那秽乱之事,便如猪狗交配一般令人作呕。可此二人一个俊得仿似天神一个美得浑如妖异,反倒叫人越看越是眼热心燥,竟觉胯间肿胀难耐,恨不能当即卸了裤头,也上去插弄一番……”这长脸兵口中所说不单凭空捏造全无根据,且言词极为龌龊,只为让听者解馋。而一个个精壮小伙大半年不见女人,早是心痒难熬。掩口干咳之声,吞咽唾沫之声,四赖俱寂里听来格外清晰。

“想那小王爷碧眸皓面俊美无俦,未及而立却已满头练丝,必是妖物无疑。据闻宫里的太后皇后都曾将其招入春闺,定然是极会伺候人的……可惜我等没有殿下这般玉树临风,连个近身的机会都寻不得……”叹息之中实若憾极。

“纵是我等有殿下这般玉树临风,怕也没有殿下这般将人整得那么舒坦的本事……”复又一阵嘶哑干笑。这些兵士自顾自说得兴起,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坐于阴影之中,正眼也不眨地听着他们的话。

当吟的红黑剑芒于泻地月华间时闪时烁,交相辉映。

当初他们存仁不杀之人,转眼却磨刀霍霍要杀他们;适才还口口声声说着“殿下多情重义”之人,转眼却以这等污秽言语辱没于他——合着人都是这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季米不信。但这些汉人说的话太过可气,可恨,可怒,可……杀!渐渐他发觉信与不信俱已不再重要,因为他早已听不见那些汉人兵士口中的淫词艳语,他只听见当吟的声声泠鸣,仿是地府恶鬼正在恸哭。

“你可听见什么响动?”一个汉兵问。

“许是大漠里的蛇——”话还未完,但见一道寒光如迸断之弦飞溅而出,一注红血泼起三丈,一颗头颅抛于空中。

白衣少年剑起人头落,不止屠杀汉兵,连上前阻挠的樊人也不放过。阎罗不及他俊俏,可他却比阎罗更嗜杀!

“樊兵杀人啦!”一声厉叫划破阖静夜空,被其惊醒的汉兵披头赤脚四处奔逃。但听其中一人拔身高喊,“与其被樊狗斩杀殆尽,我等汉室子民不如打开城门,迎王爷入城!”一时应和者无数,有的举火照明,有的劈手夺刃,有的擂鼓造威,三千汉兵直奔城门而去。城墙本也是这些汉兵所筑,高耸入天,浑如铁铸,无论何人举兵强攻必当大有折损。樊兵高居马上,劈刀挥砍。马嘶人嚎如疾雷彻天,刹那肉泥横飞,血雨浇地。不免有漏网之鱼突出重围,一片兵荒蹄乱中城门轰然而开。

忽见城外火光冲天,喊声四起!一个剑眉星目的俊朗少年,一个身材魁硕的圆脸猛汉,各引一队骑兵飞袭入城。而他们身后,数十万披甲持戈的汉兵高声呐喊奔杀而来,如虫蝗压境,无穷无尽。

3

血雨瓢泼,狂风疾走,画角长吟不怠。哲巴亥在内的数位樊凉王子从未瞧见季米这般模样,皆不敢靠近。而此时的樊凉城内早是乱作一团。

毫不设防地乱杀一气,业已身中数剑,白袍尽红。正是仰箭高射,力尽还堕。季米摇摇晃晃步履不稳间,忽见一个青衣人施展轻功,如穿花飞柳掠过众人头顶,隔空一掌将其打得飞出数丈,吐出一大口血。糜伽冷眼冷面,眼看要对倒地不醒的季米劈下一掌结果他的性命,淳尔佳当下跪地大哭,连声央求:国师,这不该怪他。他……他是难受得极了……他自己也抑不住……

究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师徒二人的情分早与父子无异。糜伽一声叹息,又咳了数声,转身而去。

淳尔佳坐于地上,将季米揽在怀里。咬了咬唇,仿是怀着极大勇气般伸手抚摸了他的眉骨、眼眶与鼻梁。他是那样好看——在她眼里,自家的哥哥固然个个英气逼人,那个汉家皇子更是俊得仿若天神,但都及不上这个人的好看。淳尔佳忽然悲哀地想到,纵然简森当日没有嘱托自己守口如瓶,自己或许仍不会告诉季米到底发生了甚么。

她抱着他无声恸哭,为从未正眼相看于己的意中人,为樊凉十万身陷兵连祸结的无辜百姓,也为素来自认不让须眉的樊凉公主那一瞬间不可告人的心思。

待樊凉兵围解了,我便与你坦白,他没有临阵倒戈,更没有弃你而去。

“汉人尝言,留得青山在。只须护得父王和诸位哥哥,他日定有机会卷土重来。我淳尔佳一介女流,想那小王爷也不会为难与我。”眼见守城的樊兵难以抵挡,破城而入的汉兵即将奔杀入王殿,淳尔佳规劝不肯抛弃子民的樊凉王部日固德撤离樊城,坚持独自一人留守于此。怕季米醒来复又见人便杀,遂派人将他锁入地牢,再叮嘱几位哥哥与数千精兵铁骑护送父王从边门撤去,一路直奔与樊凉交好的达佤国。

“只怕公主不下令投降,汉兵杀戮不止,樊凉百姓徒受殃连。”一个满面是血的樊将匆匆而来,对淳尔佳道,“何不速拟一道降表呈上,以示归汉之心。”

“降是要降。”樊凉公主秀眉微蹙,稍事思索后毅然决然地说,“但不是降于京中的太子,而是那个营中的小王爷。”

4

曾几何时巍峨壮丽的樊凉王殿倒成了汉兵驻脚歇息的地方。淳尔佳孤身一人前往求见小王爷。驻守的汉兵见盛饰华服的少女宛似九天仙女般明艳动人,却满面犹如赴死的悲愤之色,反倒不敢亵近,只持着兵刃随行于一两步外。

淳尔佳心怀忐忑地迈入大殿,一个黑面圆脸的魁硕汉子,一个肤色焦黄的矮小儒生,一个模样甚为出挑的清俊少年,还有十数甲胄列座两旁,俱是神骄气傲、眉目威严,一概凝眸看向自己。无论樊凉公主心间揣摩过多少回,打她入了殿,便再挪不开直视端坐中央之人的眼眸——一身镏金红袍,其上的考究刺绣不是张牙舞爪、舒羽鼓翼的龙鳞祥兽,却是袅娜生姿、争相竞放的花卉香絮,一个男人穿成这样自然极是怪异,偏生着在此人身上,除去“艳‍‎‌色‍‎‌逼‍‌‍‌人”倒叫人别无二话;一头似雪白发亦是骇人得很,可看上去至多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公主大驾,未施远迎。不知有何赐教?”倪珂略略勾一勾唇,仿佛在笑,清朗声音却透着一股冷淡难近的威慑之意。

淳尔佳稍宁了宁心神,打定主意便说,倘如王爷应我三个条件,樊凉立马递上降表,从此俯首称臣,再不起二心;然王爷若不答应,樊凉王与樊凉王子俱已周全,只消他们登高一呼,樊凉百姓必当不惜玉石俱焚,纵使战至最后一卒一马,也要与尔等汉人同归于尽!

“公主请说。”淡然一笑。

“其一,我要良马五百匹,粟米一万石,澄酒三千坛。以慰樊凉百姓数月战乱之苦。”

“公主索要之物,十倍奉上。”倪珂点了点头。

“其二,我要王爷只留千余人马驻守城内,数十万大军离城待命,不得扰我樊凉一砖一瓦。”

稍一思索,道,“也无妨。”

“其三,我要王爷休妻另娶——”淳尔佳顿了顿,抬手拿下束起头发的银饰,轻轻甩了甩头,一头如瀑黑发泻落肩头。只听她字字顿挫地说,“樊凉公主,绝不与人共侍一夫!”

“什么?!!”左右皆是瞠目一惊,大叱出声。倒是一直神情寡淡的小王爷稍一扬眉愣神,继而放声大笑起来。见小王爷笑了,李相如等也是一阵哄堂大笑,权当听了个最为荒谬可笑的笑话,交头接耳道,“人说我家王爷‘笑倾天下’,原来不止这汉家天下,连着蛮夷之境的公主都能给倾倒膝下。”

“你要嫁给我?为什么?”笑罢,白发青年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了自己的红唇,目含打趣调侃之意地注视身前的‍‌‌‎美‍‌‌人‍‎‌,“公主莫非要说,你我夙世有缘,故而今朝再续?”

“经此一役,淳尔佳明白了:樊凉民弱城孤、夹缝求生,如若强敌来犯,纵是浴血奋战,也难逃任人刀俎的下场。”披发肩头的‍‌‌‎美‍‌‌人‍‎‌动人一笑,复道,“既然樊凉公主总要嫁人,自当嫁给你们的汉室皇帝,从此保我樊凉国泰民安,再无战祸。”

“公主,你找错人了。”倪珂眉目舒展,显得心情极好,“将来承继大统的人并非小王,而是我朝太子。”

“王爷何必自谦呢?”淳尔佳一声冷笑,“费氏江山而今灾祸横生,王爷拥兵自重,民心归附,又有诸多良士于身旁出谋划策。这汉家天下早为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了。”

“小王若是应允了公主,公主可否留下个定情信物?”倪珂起身走向了淳尔佳,忽然勾唇一个浅笑。仿是画里的仙子、案上的供奉一刹有了人气儿,淳尔佳无端的又是一骇,竟觉底气泻去三分。她这一生除去襁褓中被樊凉王抱过,还从未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不及反应过来,便被两片柔软薄唇堵住了嘴。

一个长吻过后,复又伸出拇指轻拭了拭唇上的胭脂,一双湛碧目光对着恍如入梦全然动弹不得的樊凉公主指了指门外,微微笑道,“公主何不先于殿中歇息,待你我大婚之日,再行缠绵不迟。”

左右又是一阵哄笑。

5

未及淳尔佳如怔如梦地跨门而去,圆脸黑面的汉子憋不住地拍手笑起,“王爷行军在外,竟还能捡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回家!瞧这樊凉公主可比左相的女儿美出万倍!那郝玉菡还比不上个土墩子……”倪珂不置一声,只是顺着眼梢带过一瞥,胡安自知说话造次,赶忙低下头,不复多言。

“樊凉公主不止生得极为貌美,胆识谋略更是不让男儿。有公主这样的贤德妻子辅佐身侧,无疑更利于他日登极九五。”李相如瞟了一眼兀自皱眉满面不悦的罗汜,又看了看似在凝神思索的小王爷,躬身作揖道,“王爷若担心无法与左相交代,亦可暂不休妻。权且先将公主娶来便是。”

“罗大人,可否今日便回陇西,将公主索要之物置备齐全?”伸手轻轻搭上罗汜的肩膀,朝打从见了淳尔佳便始终闷闷不乐的少年淡淡一笑道,“主仆之间也该有些礼数才好。情于私,礼于公,小王从来分得清楚。大人也该分清才是。”

一个“情”字似一剂灌顶灵药。少年抬眼相视,赶忙起身作礼,道了一声“听凭差遣”。

李相如听完倪珂对罗汜的细细嘱告早是面色大惊,待一众人等都奉命退下,忙不迭地跪地道,“王……王爷……你这……这是要屠城么?若王爷不想娶不娶便是了……自古贤君圣主多以‘仁’治国,王爷此举定将饱受弹论……须知殿下甚得民望,也皆因他多仁重义……”

李相如突然明白了,为了安抚那个用情至笃的陇西郡守,小王爷人前绝口不提简森的生死下落,谈笑一如往常。然而暗里将神机三营的将士系数遣使出营打探消息,寻遍了蛮境汉地,每每空手而归,莫说大活人,连个是生是死的准话儿也没有。

倪珂走回案边,将置上的一只锦盒打开——盒中的虎型白玉似已经过擦拭,却依然能于雕纹刻痕处瞧见丝丝血迹。将它拿于手中,一眼不眨地出神凝视良久,终于慢慢拳紧了手心。阖起眼眸,轻声说,我说过了,若他不能安然无恙随我回京,便要樊凉自此寸草不生。

6

季米从地牢中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多久。万籁俱寂,阖无人声。周遭一切都很静悄,静悄得有些反常,有些诡异。他觉得又渴又饿,能饮干一条河,能吞下一头牛。虽说神智已经清醒大半,然动手屠杀汉俘的事情只记得了一个依稀隐约,似乎漏网的汉俘打开了城门,使得数十万汉兵破城而入。手脚上的铁链不知何时被何人卸掉了,胸口的疼痛并未缓减多少,季米将置于脚畔的当吟抄于手中,扶墙而行,一路磕磕碰碰。遍地杂乱,似这天地间再无完整之物,好容易找到一只未碎的酒坛,仰头要喝之时,却发现坛中空无一滴。他将酒坛抛于墙头摔碎。

樊凉极少能见到乌鸦。季米走出王殿的时候看见难以计数的乌鸦盘旋于头顶。空气中飘来一阵一阵浓重的腥味。他扬起袖子嗅了嗅,上面有血污和汗水混合一起的酸臭味道。掩住要吐的欲望,脱下早肮脏不堪的白袍,寻了一件干净衣裳换上。

天地昏冥,四顾萧条。离离草甸化为狼藉焦土,琼楼高阁只剩断壁残垣。大漠边境从来人烟稀少,但不会那么少。

地上的马蹄印子还很新鲜。汉兵应该刚刚撤离没多久。

迷迷糊糊中他找到了一条河,那是漠北诸国的生命之河,似乳水哺育了世世代代的樊人。俯身于河边,连饮了数口,忽觉满口血腥之气。定睛一看,那流动的河水分明就像横剖的血管,顺着暗红水流的方向望去,一具孩童的尸首正应着河水的波动渐沉渐浮。而稍远一些的地方,更多的尸首层叠相挤,‍‌‌‎男‎‍‎‌‌女‎‌‍‌老少,三五成抱。

乌鸦的哀叫像是报晓。终于彻底把季米唤醒了。

“出来!”

一个女人挨了一声冷叱,笨拙而迟缓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见到眼前的活人先是一个哆嗦,待听见他口里那熟悉亲切的羯语,顿时号啕大哭起来,汉兵全都是魔鬼!她边哭边说,他们见人便杀,不留一个活口。

下令屠城的是那个汉家的小王爷?

7

暖风无孔不入,云霞镶金戴银。樊凉城内早已是灯张彩结,笙喧鼓沸。淳尔佳提出三个条件后不及日落三度,倪珂便将她索要之物备置齐全,以汉家的礼数迎娶正红绸盖脸霞帔在身的樊凉公主。五千匹高头骏马拖着木车,栽着粮草和醇酒,如两条长龙源源不断游入王城。上千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童女童环抱酒坛,分坐于马车之上,不时龇齿而笑;随行左右的将士卸下冰冷甲胄,锦袍玉带,风姿翩然。樊凉百姓盛装出行,仿似过节般载歌载舞,庆颂从今往后樊汉便为一家,再不会遭遇兵荒战祸。他们俱已听闻了这个汉家王爷天人样貌,拥挤道旁的百姓互推互搡,只为争先瞻仰樊凉驸马的惊世风采。

这些百姓是如此无害、淳朴而且愚昧,以至于被砍掉头颅剁掉手脚之时依然难以释怀,为什么要刺杀这么一个清俊非常的小王爷呢?

他们至死也不知道,那日马上的红衣新郎并非小王爷本人,而是陇西郡守,罗汜。

妇人断断续续涕泗交流的哀诉告知季米,樊凉灭族的罪魁祸首是一支箭。

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支翎箭不偏不倚划过了罗汜的面庞,在他的脸上擦出了一道血痕。数十身着樊人衣裳的汉子从天而降,对着骏马上的红衣新郎扑杀而来。一旁的黑脸汉子一个纵身飞跃与罗汜同坐一骑,听得他一声大吼:“樊人恩将仇报,竟于大喜之日行刺王爷!”当即调转马头驰骋而去。

一时乱矢齐发。不少高挂道旁的花灯被箭矢射落,如只只火球堕于地上。那些端坐马车之上的男童女童仿似听了号令一般齐齐推倒了身前的酒坛,十万石粮草浸透烈酒,遇火即燃。受不住烈焰炙烧的马匹四散狂奔,偌大一个樊凉城,顷刻便无未焦之土。

出入城门的街道早被围观的百姓拥堵得水泄不通,无处可逃。淳尔佳当日要求数十万汉兵退居城外,防的就是汉兵破城后杀掠扰民。可是谁又料想得到,公主大婚之日竟是樊凉灭族之时。

汉兵的残暴行径让接壤樊凉的诸多小国不寒而栗,入得达佤城内的部日固德一行人是在为他们摆宴接风的席上被蜂拥而上的达佤兵士一并擒获的。金榼未饮空,笙歌犹在耳,达佤王便忙不迭地命人斩下了樊凉王与诸位王子的头颅,连同修好的盟书,快马加鞭送给了屠城之后正准备拔营回朝的小王爷。

当初樊凉被围,季米几次三番破围而出去临近小国搬取救兵,然那些小国收了汉人的精金纹银、绫罗美女,哪里还懂“唇亡齿寒”的道理,早对樊凉的生死置若罔闻。樊凉地处漠北之咽喉要塞,也是诸国中最为兵骁将勇、繁荣强盛之地。眼见樊凉招致灭族之灾,漠北诸国个个惧怕惹火烧身,迫不及待地派人向汉室皇帝谄媚示好,更是严令禁止弃城而逃的樊人入境。至此之后,荒漠之中,会有更多流离失所的樊凉百姓化为鸦隼口食,凄凄白骨。

季米毫不怀疑这是倪珂“借刀杀人,一箭双雕”的惯用伎俩。既有杀一儆百之效,也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担上嗜血屠城的恶名。

一直闷声不响深埋头颅听完那个樊凉妇人的话,然后他抬起脸,对她说,“有吃的么?我饿。”

那妇人怯生生地把一些用油纸包好的还未馊尽的馍饼和肉干递给了他。

季米接过纸包,似狼一般大口撕扯手里的肉干和馍饼,把尖细的下颚撑得十分饱满。目无旁物,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的食物,就这么认真得近乎过分地吃着,无声的咀嚼持续了很久。

妇人仔仔细细打量了少年沾满血污的脸,觉得他除了脏了点,实在是好看得很,不免生出些近乎母亲般的疼怜之意。她看见吃完的少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接着将一柄雕镂着奇怪字符的黑色长剑拿于手中,不言个“谢”字就掉头欲走。赶忙唤他说,樊人不敢东去,皆携家带口往西逃去了。瞧你行的方向莫非是要去往汉境?汉人如狼似豺,你孤身一人去作甚么?!

“杀人。”季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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