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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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的时候，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各个铺面将灯熄掉，关上大门，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突然灭了。

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费的，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只要我会做，就给他们上菜。

雪衣阁是京城第二大帮会，程立雪是里面第一阁阁主，不似一般帮派老大的粗勇，他总是白衣翩翩，嘴角带笑，混合黑道的一点邪气狠厉，行经花街柳巷，总引得满楼红袖乱招。

李思思是个小伶，戏唱的未必多好，但生的美，极美，便够了。

我想我跟他们很有缘分，我见过他们同时出现三次，恰好就是初见、相恋、分开，全部在我店里发生。

第八话 杨枝甘露

春而半夏，月光清浅。小馆刚刚开门，灶台的火还没有很旺，门帘整个掀起，进来两个客人。

老板看过去，走在前的很英气的女人，穿劲装，麦色肌肤，两条腿修长而紧实。随她身后的是个白衣男子，轻摇折扇，嘴角习惯性地带些笑意，赫然是雪衣阁第一阁阁主程立雪。

“老板，好久不见，”程立雪抱拳致意，又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身旁女子的后背，介绍道，“这是我兄弟，十三阁阁主柳不二。”

老板眉毛略略一扬，因为这位女阁主很有名——在黑道这种地方，女人要做到男人都承认的地位，必定在各方面都需要比男人还男人——忙也欠身：“柳阁主久仰。”

“哪里！我久仰你才对，”柳不二大笑，“老程整天说你家东西好吃，听得我耳朵都磨破了。”

“听景不如看景，今天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程立雪笑道。

“好啊，就看看你挑美食的眼光有没有挑美女一样高明。”

两人说笑坐下，点了菜色，这时门帘轻动，又进来一个人影，两人不想太张扬，各往后坐了坐，默契地转为低声。

进来的人身材婀娜高挑，五官无懈可击，正是李思思。

“下戏了？”老板点头，招呼道。

李思思回点下头，算作答应。像她这样的‎‍‌‎‌美‌‎人‍‎‌是不需要气质的，她就是硬生生的漂亮，一进来就照亮半面屋子的漂亮。

“有你的信，”老板先不说别的，从柜台底下拿了一叠信给她。

“什么信？”

“自己看罢，我没看过，”面对明知故问，老板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自从风声传出李思思偶尔会在这家小馆吃个宵夜，络绎不绝地有人把这里当驿站，留下一封封信件。

李思思坐下来，用涂染蔻丹的长指甲的尖端捡了几封，拆开看看。

“啧，”她精致的眉头一蹙，“这样的人也来给我写信。”

“吃点什么？”老板在柜台后头问。

“嗯……今天吃什么好呢……”李思思把信放下，玩着撕下来的纸屑。

“杨枝甘露怎么样？清凉甘润，这时节喝最好的——又有新到的好柚子。”

“你怎么知道我刚好想到这个！” 大‎‍‌‎‌美‌‎人‍‎‌一下笑起来，“老板你比那些笨蛋男人强多了！”

“你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烦，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哎，我要小粒些的西米，过凉久一点啊，”在老板回身去处理食材的时候，‎‍‌‎‌美‌‎人‍‎‌絮絮说下去，间或附带几句对食物的要求，“这也就罢了，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没一个猜中我心思的。前儿有个人说特喜欢我唱的红娘，送了六七条珍珠玛瑙链子，我压根不愿见他，碍着班主面子没奈何，吃了顿饭，结果他点了一桌子海参鲍鱼，也不想想我是用嗓子的人，手一伸出来我吓着了——指甲里都黑的。唉，白费了我大半天时光，想想真是倒霉。”

老板笑笑，赶着煮西米调椰浆，把晶莹嫩红的柚子肉撕碎，偶尔发出一两声“嗯”“是呢”附和一下，好在女神也不大在乎别人的反应，只是想把自己的话说完罢了。

等李思思结账离开，老板不自觉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耳边突然蹦进“噗”的一个笑声：“怎么会有这么矫情的女人，真想一巴掌巴下去！”

老板看过去，说话的是柳不二，恢复先前的活跃，笑着大啃骨头，“别人送她珍珠玛瑙，请她山珍海味，倒成了她倒霉。老程你不觉得吗？”

“不会啊，”程立雪悠悠摇着扇子，却没有同意她的说法，“会这样说，也是没什么心机的单纯女孩子嘛。”

柳不二突然停下来，咬着骨头看向同伴，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你该不会……？”

程立雪把手往脑后一背，笑得不置可否。

然后他转向老板：“再点两份杨枝甘露好了，老板做的甜点，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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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之后，李思思好一阵子没来过，程立雪却每天子时三刻在店里出现，准时得像闹钟，点的都是甜品，从不重样。

“米酒小汤圆，外带。”

“桂花酸梅汤，外带。”

“烧仙草，外带。”

“芒果雪泥，外带。”

……

有人问，你为何固定这个时间来，他回答，一刻钟，送到李思思手上，冰品不化，热品正温，是最好的。

那人摇头感叹：堪比二十四孝

程立雪也不理会这讥诮，只是带着他一贯的微笑。

这样风雨无阻地过了三个月，终有一日，李思思和他两人同时走进店中，表现却依然算不得亲密，大‎‍‌‎‌美‌‎人‍‎‌昂着头走在前，黑道阁主殷勤服侍着，为她拉出椅子，回护坐下。

“你想吃什么？”程立雪问。

“我以为你该知道我想吃什么，”李思思眉头轻颦，嗔怪道。

“嗯……杨枝甘露？”

李思思回眼望他，仿佛等他解释。

果然，程立雪继续笑道：“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就是在这里，你点的杨枝甘露，到今天，是正好三个月。关于你的每一件小事，我都会放在心里。”

一点笑容漾开在‎‍‌‎‌美‌‎人‍‎‌标致的面孔，显然她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

于是程立雪转向老板：“两碗杨枝甘露，小粒西米，过凉久一些才弹，要红肉的柚子，七分糖就好……”

他一边说，老板手下忙起来，而柜台的另一边，竟不意传来幽幽而刺耳的一声：“啧，一个戏子，哪来那么多穷讲究！”

李思思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杏眼圆睁地一瞪，而老板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说话这人叫做包信雄，在京城里也是个人物：他们家族世代承袭了一个绰号“包打听”，无论是皇贵妃屁股上长了几颗痣，还是江湖大佬最后一次在哪里现身，都能给你打听出来，当然前提是你能提供他们满意的回报。

这位包信雄单看上半脸算端正，可惜两片极薄的嘴唇和不齐的牙齿毁了整体和谐，平时他也自命是个风雅公子，有传闻说他也曾动过追求李思思的念头，却在萌芽阶段就被傲慢拒绝，深以为辱。故而老板知道，今天的情势，不免潜流汹涌了。

果然程立雪笑笑的，在李思思身后不紧不慢地道：“精致的人，自然配吃讲究的东西，其实呢，精致讲究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女人喜欢精致的甜品，男人喜欢精致的女人。怕是只有那些吃不到的，才嫌别人吃的太讲究了吧。”

“你！”包信雄脸上一白，暗咬牙关，抬眼间，突然看到老板把两碗做好的杨枝甘露端上来，放在柜台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冷笑一声：“既然李小姐喜欢，今日这一道在下请客了！”话音未落，手上已然发力，将其中一碗甜品于空中送起，势疾如电，那青瓷小碗犹如化为一枚飞镖，直飞李思思面门。

事发突然，老板也未及阻止，“啊”了一声，眼看李思思纵不被打个头破血流，也必定淋的汤汤水水，狼狈不堪。

没想到，就在李思思花容失色之时，一柄折扇横空出世，将她往后一拨，然后立刻翻转展开，迎向飞来的“暗器”，在接触的一瞬，来势汹汹的劲力仿佛一下被卸掉了，青瓷小碗好像由猛扑的豹子变成温顺的小猫，被轻接在扇面之上，碗中浆液略动荡片刻，却是一滴也不曾洒出。

包信雄脸色大变，然而不甘落败，在一瞬间又将柜台上所剩一碗击出：“还有一碗！炎炎酷暑，请阁主吃些凉快东西！”

这一推，他用上了看家本领寒冰掌法，眼见瓷碗瞬间霜白了半边，碗内浮起冰渣，周围空气突然遇冷，凝成一团白雾，这一切就在一推送的须臾之间，连旁观的老板，都不由暗赞功夫不低。

然而程立雪依然十分淡定，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一碗，在下请包大人尝鲜！”白扇反折，又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直直将瓷碗打回。

包信雄不愿示弱，伸出双手，啪地同样接住飞来之杯，却猛地感到一阵寒意由掌心直刺骨髓，看时，那一碗杨枝甘露竟整体冻成一块冰坨子，非但无法入口，此时粘着他手上，就如同冬季寒铁，只怕硬挣还要带下一块皮来。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功力深浅，已见分晓。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终于冷哼一声，悻悻离去。

李思思发呆地看着这一切，一切发生得太快，也太梦幻。从那一拨她脚下就是没有重心的，此时人的重量半在程立雪的襟怀，半在他的袍袖，衣袖荡悠悠的感觉好像依靠在云上。

这是她想要的感觉，一个英俊、风雅、邪魅、武功盖世的黑道老大为她红颜一怒，打得杂鱼杂虾们屁滚尿流。她这样一个公主，终于遇到了期望的王子。

王子温柔地看着她，轻轻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忙回答，半推半就地靠在他臂弯，表情娇羞，更显美艳。

老板在一旁看着，一直没有表情，却在低头的一霎，似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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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飞快，转眼又是三个月，京城传遍了程立雪和李思思在一起的事，大多是道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他们本人却是许久不到店里来了。

月黑风高的一夜，柳不二推门进来，嚷嚷道：“饿死我了，有什么充饥的拿来！”

老板给她拿了几个窝头，一条烤好的羊腿，还有一壶酒。

“有阵子没看见你们程阁主了，”她随口道。

“他啊，有‎‍‌‎‌美‌‎人‍‎‌相伴，金屋藏娇，自然不出来了，”雪衣阁的十三阁主歪着头咬断一条筋，大笑道。

“他们现在怎样？”

“好着呢，成日你侬我侬的，”柳不二啜口酒，顿一下，“我先前倒错看了那戏子，虽说有些矫情，品性倒还不坏，跟着我们老程便一心一意的，前些日子还看她煮莲子汤给老程喝呢，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老板莞尔。

之后她们闲碎聊了些，雪衣阁在兰桂街又盘下一间赌场，在西港和长天帮有些小冲突，最近走水路又进了一批文玩字画，等等。直到三更，老板才送走吃的肚胀腰圆的柳不二。天气不好，柜上没什么人，打算提早收拾了。

这时，却听外头一声尖叫。

老板急奔出去，漫天星光晦暗，耳边狂风呼啸，刚刚才走出门的柳不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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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天后，普通不过的一晚，老板在柜台里，拿一个小黑陶瓮，仔细捣着蒜，台外一圈食客，叽叽喳喳，胡吹乱侃。

这时，走进一个久违的客人。是程立雪，他憔悴得很明显，嘴唇发白，脸颊瘦的凹进去了，更罕见的是居然面无表情。

“程阁主！”一个叫老张的马贩子熟客大声招呼，“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哎？你那位‎‍‌‎‌美‌‎人‍‎‌儿在哪儿呢？都不舍得让俺们见见？”

“快别说了！”他身边坐着的更夫老李狠狠掐了他一把，把他拽下来。

“怎么了？”老张一脸诧异，低声问更夫。

“你还没听说吗！”老李贴近他的耳朵，极快速地叙述了讯息，“他们一个阁主兄弟失踪了，晚了就怕活不成那种，没办法他就去跟‘包打听’打听，‘包打听’说帮你可以但你出多少钱我都不要，只要你女人睡一夜。结果他竟然同意了，所以还提什么‎‍‌‎‌美‌‎人‍‎‌儿啊……”

“啊？看他人模人样，居然自愿当王八？”

“可不是嘛，虽说是为了兄弟，但人家姑娘漂漂亮亮的一心一意跟他，转身就让他送别人床上去了，真混帐。”

两人正咬着耳朵，门突然又开了，咣当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看过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狰狞的表情掩盖了她绝色的面容，几乎是用冲的到程立雪面前，抄起旁边一碗汤面就兜头泼上去了。

全场鸦雀无声。

名满京城风流倜傥的黑道阁主就那么坐着，看向面前的女子，浓软的面条从他额头挂下来，顺着面汤慢慢往下流，时不时还掉落几片葱花和香菜。但他也不动，没有躲的意思，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就那么看着女人。

女人一腔怒火，举起手想要赏他巴掌，可看到这种神情，却好像泄了气，手在空中僵持半天，突然间，愤怒却变成嚎啕，双手掩面，踉踉跄跄地向外奔出去了。

这是老板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程立雪和李思思同时出现在店里。

她来到走，大概只有十几秒的时间。所有人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开始有些轻微的浮动，再之后都猛吃几口然后退场。

看程立雪被泼一头面条是场好戏，但现场的气氛实在太微妙太尴尬了，观众不大希望当面去评论演员，尤其这演员是你不一定惹得起的角色的时候。

很快，人撤光了，店里剩下老板和大阁主两个人面对面。

“柳不二没事？”老板问。

“嗯，”程立雪吐出到场之后第一个字，干裂的嘴唇咧开，露出第一抹笑容。

“那就好，”老板拿起一条帕子，“到后面来洗洗脸吧。”

程立雪默默跟她过去，把帕子浸在冰凉的井水，拿起来敷住烫红的皮肤。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人渣？”许久，他突然问。

“我还想做你生意呢，”老板摊手，一笑。

程立雪也被这一句逗笑了一下，很久，才又开口道：“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喜欢李思思并不是假的，我那么宠她，愿意天天半夜给她买爱吃的点心，愿意花心思做很多事只为了她高兴一会儿……可是……”

他吸了一口气，“可是……包信雄提出拿她一夜来换柳不二的命的时候，我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犹豫——这么说还真是对不起思思，但当时，事实就是这样。只要能把柳不二救出来，我甚至愿意拿我的命去换。”

“算了，别想了，”老板拍拍他的肩，“先回大堂去吃点东西吧。今天想吃什么？桂花酸梅汤？冰糖绿豆沙？金丝枣酥？杨枝甘露？”

“别闹了，老板，”程立雪哭笑不得地皱起眉头，“顾着柳不二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这会儿就想馒头包子吃个几屉，你还拿那些玩意儿跟我穷开心。”

“没问题，”老板做个手势，到蒸笼里一掀，露出几个黄澄澄鲜腾腾的玉米面馒头来。

翩翩佳公子狼吞虎咽地开吃，老板在旁若有所思。

“你想什么？”雪衣阁主问。

“我在想，你那天说，甜品精致，人人喜爱，倒是不错，可惜这要永远是歌舞升平的日子方好，当真肚饿的时候，十杯杨枝甘露也比不上一个粗面窝头。所以若是把人生也活成了甜品，就应该有被放弃的觉悟啊。”

(第八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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