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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101年。
唐弼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的脸上沟壑纵横,见到唐弼依旧跟休眠前别无二致的脸,面泛难色:
“唐老师,原谅我私自将您唤醒。但是目前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我们可能马上要开始星际流浪了。”
唐弼艰难地坐了起来,大脑迟钝地开始运作,还没将他的话语思考清楚,目光一扫,才发现这里和他进入休眠时早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有的设备变得前所未有的优美而富有科幻色彩,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早已经消失,很久之前他的家乡有句话说过,正所谓最高水平的人工,就是类比天然,胜似天然。
唐弼在两个医务人员的搀扶下缓慢站起来,只走了不到十几步,便以飞快的速度恢复到了与常人无异的状态。
“这是恢复剂,”旁边一位医生笑着说,“可以让人迅速脱离休眠恢复期。”
此时唐弼才想起了这个唤醒他的人,好像是休眠前他的一个学生。
他是个实打实的人类,但是是磁变危机之后才出生的,不是公元人,当年是主动前来麒麟五号城,专程跟随自己做助手的。
那个老人苦笑着,又跟他解释:“老师,一年前我们已经试验出来了最完美的比率,但是技术成果还没有来得及保存,就被……被他们给盗走了。”
同样拥有了这项技术的他们,在第二个月就主动向我们发动了攻击,看来是要迫使元体放弃拉兰德256b,自行出发寻找新的家园。
“不。”唐弼出奇的冷静,眸光锐利,“我们能掌握接近光速的技术,他们不可能让拥有同样技术的人活下去。”
斩草要除根,这是一个真理。
“……”老人沉默了。
“龙云圻呢?”唐弼问。
换来的是那人更加凝重的沉默。
“我们也有一个月没有看到过他了。”老人苦笑一声,继续说,“自从战争爆发后,他主力率领所有的元体进行抗争,一个月前,他们使用了一种我们此前从来没看到过的武器,将龙首领罩在其中……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也没有人能再次跟他建立通讯。”
“而且……几年前银心附近出现了连续的超新星爆发,后来根据观测,推测可能是因为银心的超大质量黑洞吸收太快,要开始膨胀成白洞了,到时候我们整个可观测宇宙将会质量变大,虽然能量不稳定,但很可能会产生很多新的星系,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新希望。”
“我们在前年就已经将接近78%光速的相对成熟的技术向公众公开,现在大部分元体已经放弃抵抗,各自乘坐航空器前往不同的星系探索了。”
“唐老师,我们也赶紧走吧。”
唐弼并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问:“他死了吗?”
学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但他不可能放弃。
之后的几个月,在所有具有逃走能力的元体纷纷离开了家园的情势下,唐弼多次往返于多个人类聚集的城邦,现在的城邦与当年的相比,更加固若金汤,他没有合法的身份,也没有办法直接翻越进去去找龙云圻,只能用了最危险却又最快速的方法——
他以唐弼的身份,向人类世界递出了求和信。
即便他们又一次知道接近光速的技术奠基人确实可能是唐弼,但也不愿再给予他任何优待,在双方谈判了一次之后,拒绝了唐弼主动要求继续为人类进行研究的请求,也没有向他透露过哪怕任何一丝关于龙云圻的消息,他便被以反人类罪被判处终生劳役,被发配到了距拉兰德256b四光年的一个布满矿产的行星卫星上没日没夜的干活。
临行之前,他找了押解他的、一个同样有着黑发黑眼黄皮肤的狱警,亲手写下了最后一封求情的申请,并央求他能不能帮他转交给他的领导。
其后便是漫长的劳动,唐弼在荒凉无垠的卫星背面采掘着人类文明的燃料,那里经常处于无尽的黑暗以及严酷的寒冷之中,常常刮起各种能影响整个半球的大风暴,唐弼穿着特质的笨重的工作服,在微弱的灯光中没日没夜地劳作,偶尔停下来看着遥远的那一颗蓝色的星星时,他都尽量眼带着微笑。
他坚信龙云圻一定还活着。他们曾经那么多次紧密相连,彼此的信息素交汇融合,冥冥之中,他总感觉到他还在那颗星球上呼唤着自己。
就像自己一样。
更何况,对于元体的形态构造和能力,一直是人类研究的热门领域,这种反物理学常识的东西,更是人类梦寐以求想获得的。
他一定很辛苦。唐弼摸了摸日渐花白的头发,干枯的手掌上布满着厚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劳作,却甘之如饴。
当初放逐时,他是故意选择了这个离256b最近的一个星球的,即便这里的环境和劳役强度是最差劲的,但是他想过,或许只有隔得够近,他才能感受到那种隐隐的心灵互通。
再远了,他怕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
在陌生的行星上,跟他一起劳作的大都是元体,他们相互之间交流都是使用的元体语言,唐弼听不懂。他习惯沉默着听指挥默默干着自己的事,在难得的休息期间四处走走,捡捡陨石研究一下环形山,甚至用最原始的方法在地上做着各种运算——他是如此的怪异又沉默,没有任何人能够看透、接近他。
岁月终于在他脸上显示出了残酷的痕迹,他的眼角开始起了褶皱,身体各项技能也大不如前,看着他冷硬沉默的样子,竟有一丝老态来。
当那颗蓝色的星星以非常缓慢地速度从地平线挪到了正空中的时候,在这个卫星上的劳役暂告一段落,唐弼又被迫去了一个更远一点的星球,那里应该是尚未开发,唐弼跟随着一群人摇摇晃晃地到达之后,在某次独自徒步探险时,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他在一个遥远的荒凉的巨大环形山内看到了一个明显的人类生存遗迹,即便经过良好的伪装,在长期的恒星风吹拂下,也逐渐显露原貌。
简易的生态罩内,只有几间简陋的房屋,陈列着一些航空器零件模型和绿色的空中牧场,土豆、玉米以及其他各种明显是公元人种下的草本植物将这片狭小的区域填充得满满的,地上绿油油的小麦苗还在人造微型太阳中生机勃发地生长。
当他推开破败的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早就化成了森森白骨的人。
一副骨架肩胛骨宽些,一副稍微窄些,但都能很轻易地看出来,这是两个男性。
唐弼被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屋中所含的创造力所震惊,在房间内四处转了好几圈,房间陈设一看就是公元人的风格,甚至还隐隐透出些熟悉感来。
事实证明这种感觉不是凭空产生的,唐弼走到屋后竖立着的一块巨大陨石旁时,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常祁
056
我来自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于公元1994年出生,卒于公元2309年。
我来自拉兰德星系第五颗行星,对于产生意识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但与常祁同日离开。
我们来此是因为家园被毁,并在途中遭遇袭击致飞船失事而迫降。因无法定位自身坐标,我们与所有同胞失去了任何联络,如果有路过的任何生命体,恳请你将我们送到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它的名字叫地球。
谢谢你给予我们灵魂以慰藉。
我们在此过完了幸福的一生。”
那一段文字只用了一种语言来刻写,是又直又方的简体汉字。
原来十几年之前,元体与人类之间就已经水火难容,看来也是那个时候,常祁与056遭到了袭击,最后只能在这里迫降过完了一生。
估计那个时候,常祁已经是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了。
唐弼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也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肯定跟常祁最后过的那十来年没什么区别。
他们的尸骨已经在此等候了十几年,自己却是第一个发现者。
想到此,唐弼不禁为命运的无常和时间的无情而唏嘘。
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连回拉兰德256b都很难,更不用说回地球了。
但是下一刻,他却听见屋前有什么声音响起,随后就是急促的脚步声,声音沉重又紧促,像是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
唐弼本能地要将自己隐蔽起来,他向四周望去,却发现除了这块巨大的陨石,他别无地方可去。
惴惴不安地蹲在石头后,他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走了过来,似乎在那块石头面前站立了许久,一个声音淡淡地念道:
“常祁?056?”
唐弼只有在这几年的梦里听见过这个声音。
那是龙云圻。
唐弼呆愣地听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念完了全部的文字,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现实。等到那个脚步又再度动了几下,像是要离开此处时,他才猛地从背后走了出来,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龙云圻。”
那个背影停了,僵硬着没有任何动静。
良久,他缓缓转身,脸上的表情是笑,他静静地说:
“唐弼,我来找你了。”
之后他们紧紧相拥,似乎要将他们之间所有遗失的时间一次性给弥补完整,他们良久未动,只感受着对方真实跳动的心脏。
这就够了。
随后龙云圻告诉他,人类预测银心的白洞或许会造成整个银河系宇宙物质的拥堵,不出一百年,很可能会因为银心附近过度密集的物质而再度坍缩,届时整个银河系都可能会覆灭,他们已经又做好了长达一百年的诺亚方舟计划。
就像当初的磁变危机一样,他们不得不又做好再度启程的准备。
此时人类世界发生大乱,龙云圻才趁机从军事基地内逃离出来,打听到自己已经被流放服劳役,跟随着一种虚无缥缈的感应,他寻遍了人类所有的勘采星球,终于在这里遇到了自己。
他们将两具骸骨搬运上了航空器,又将那一套生态系统全部移到舱内,关上舱门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遥远的只能凭肉眼隐约可见的一处星系。
那里是也将在一百年后彻底消失的太阳系。
唐弼凝神望着那一串黯淡的星星,笑着问龙云圻,“我们该去哪里呢?”
龙云圻用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们遥望着近处那个同样蓝色的星球,又把目光拉长,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故乡,眼前似乎又闪现出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山头,以及那个破败的白色图书馆,时间像潺潺的水,将他们的命运包裹,抚摸,变得越来越相似。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双眼中看到了同一种意思:
回去看看吧。
之后他们在那个已经彻底变成冰雪的蓝色星球上生活了快三十年。唐弼越渐苍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再没有尝试过哪怕任何一次休眠。
那个依旧还是没变的俊美青年生起了大火,将老人的遗体焚烧殆尽,只抓了一小把放在贴身的小瓶子里,让剩余的所有灰烬,都对着永恒的星空长久地仰望着。然后他就消失在了漫天的星辰之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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