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你要对我百分之百的诚实,毫无保留。”姚遥看着面前的男人,脸色温和而严肃,“不然我没法帮你。”
“我没有杀人。”
苍白的节能灯下对方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格外锋利,颓丧却固执的下垂眼深深地凝视着他,里面似乎有许多未道出的信息。
但姚遥看不懂。
思及此,他挫败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刘焱递给他装着威士忌的玻璃杯,被后者摇摇头拒绝,“客户不配合吗?”
“客户”…姚遥在心里咀嚼这个词。
何澄延也是CB事务所的律师,虽然姚遥与他交集不多,但好歹也算个同事——现在应该说是前同事——刘焱如今能面不改色地用“客户”代称他,是说专业素养极佳,还是有一点冷酷无情呢?
姚遥心里划过一丝微妙的感觉,但很快被他刻意忽视了。
“嗯…”姚遥趴在刘焱宽敞的胡桃木办公桌面上,半边脸埋在交叠的手臂里,“他只会说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我甚至觉得…就好像他并不想脱罪一样。”
“那你相信他说的吗?”刘焱摸了摸他的头顶,又用手指梳理他柔软的发丝,姚遥隐约能感受到他那方形尾戒的坚硬。
这不是正常的老板和下属之间会有的举动,但姚遥和刘焱的关系也并非纯粹的老板和下属;就算这时有别的同事在场,也不会感到任何奇怪。
“就现在这个程度,我哪能说什么信不信。”姚遥像被呼撸的小猫一样眯起细长的双眼,思索了好一会儿,“这一次…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头顶抚摸的动作顿了半秒,又继续,“姚姚啊,”
“不用着急的。”刘焱温柔的声音仿佛顺着他的手通过头皮在姚遥的脑壳内产生共振,“为真相而不是金钱辩护,不正是你一直能获得胜利的关键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能一直只是为无辜的人辩护。姚遥默默地在心里想。我也不是傻子啊。
“我没有杀人。”
“我相信你,但你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
“…我这两天去了好几次实验室和警局,何澄延,现在情况对你很不妙,你明白吗?”
更加漫长的沉默。
“到底为什么现在不说话了?”姚遥直起身,扒拉了一下头发,“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
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了一下,何澄延眼内有一个亮光转瞬即逝,快到姚遥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为什么我会讲这种话,我们根本不熟——在姚遥脑内飞速闪过。
何澄延突然开口。
“有一个人——”
姚遥即刻集中注意,上身前倾。
“他做了很多错事,不是犯法的事,但是——”他抬眼往姚遥身后的某一点瞥了一记,“有一样东西,是他拼尽全力、无论如何也要保护的。”
姚遥的电子设备尽职录下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即使第三人称的叙述让这些口供不会有任何作用。然而对于之后更多的问题,何澄延再次选择了闭口不谈。
姚遥走出看守所时天已经暗了,他在大门口看到了吴泽远的车。
“我不想说这种…你肯定已经知道的事。”姚遥坐上副驾驶座,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但这段时间我们不应该私底下见面的。”
没有阳光了吴泽远依然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开着车,“送老朋友回家罢了。”
姚遥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情绪表达和我行我素的处世作风,没有再说什么。
学生时代的吴泽远比现在更加锋芒毕露,相比起性情温和的姚遥,所有人都觉得他才是做律师的一块好料子,吴泽远本人也一直很笃定将来要做诉讼律师。他们不止一次畅想过,毕业后要一起实习,一起考证,一起进大律所——比如刘焱家的那所。刘焱是他们的传奇学长,在校时就给他们很多照顾,因为家境优渥,毕业后没多久就开了自己的事务所。
谁也没想到,吴泽远会忽然改变主意,去做检察官。
“反正我也不在乎钱。”姚遥记得他曾这么跟他说过。
而吴泽远正是这桩案子的公诉人。
街边的路灯陆续都亮了起来,在姚遥的视网膜上映下连成一条的光线。
“我还不想回去。”他转头对吴泽远说,“你送我去警局吧。”
“你需要休息。”吴泽远一拍不漏地接上,在姚遥能反驳前又继续道,“我后座上的包,里面有份东西要给你。”
姚遥疑惑中带着好奇,拿来那个包,从里面翻出一个文件袋。“是这个吗?”
“嗯。”
姚遥抽出袋内的纸张,皱着眉头看了三秒后反应过来,猛地倒吸一口气,将文件连着纸袋一起塞回包里,“你!——为什么——?”
“这是我前两天在实验室偶尔发现的,目前除了我和实验室的老师,没有别人知道。”吴泽远平静地说,“现在多了你。”
文件袋里的报告显示,受害人的头发上有细小的凝固的血块,检验出来正是属于何澄延的。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应该给我看这个的。”姚遥艰涩地说。
“姚老师,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姚遥没有再开口。直到吴泽远将车停在他家楼下,姚遥轻轻道了声“晚安”,就要下车。
一条腿跨出去时,被吴泽远握住了手腕。
“我只是不想你为难。”吴泽远探过身子,墨镜虽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的语调明显放软了下来,甚至带了一丝焦急的味道,“你跟焱哥说吧,他会理解的。”
“…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吴泽远看起来还想说什么,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姚遥转身上楼了。
“如果我可以有选择…”
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话语,再回头看,吴泽远的车已经开走了。
同样的灰色房间和刺眼的白灯。
“我获得了对你非常不利的线索。”姚遥手指点着桌面,咬了咬嘴唇,“不,不止是不利,应该说是致命性的。”
“如果你再不对我坦率…”
“那个人,他本来对一切都无所谓了。魔鬼捡了他的烂壳,要他做事,他就做了,跟其他没救了的人一起。”
姚遥试图看进他的眼睛,后者却不看他。
“但他没想到,魔鬼身边还有天使。”何澄延不紧不慢地絮叨着,“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会有这种事?天使什么都不知道,他为魔鬼做事,却不属于魔鬼,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干净的。”
“你现在在跟我复述什么小说吗?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何澄延置若罔闻,继续道,“那个人爱上了天使。爱天使的人这么多,甚至还有跟天使从小一起长大、为了他出卖灵魂给魔鬼的亲密朋友,天使却选择了他,这是他糟糕的人生里唯一的一件好事。”
“他应该这样就满足了,但他太贪心,诱哄着天使背叛他一直信任仰慕的魔鬼,还想带着天使离开他。计划失败,被魔鬼发现了。”
“何澄延。”姚遥不知为何胸口闷得慌,语气近乎恳求。
“魔鬼想要彻底占有他的灵魂,却舍不得弄脏他,只有恢复他的无知,才能将他永远圈在身边。”何澄延像是进入了脑内空间,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这对魔鬼来说太容易了,但他觉得还不够,他还要让天使亲手把那人毁灭,同时又不污染天使干净的灵魂。”
“他知道那人也不会反抗的…因为他想保护的东西,其实跟魔鬼是一样的。”
“有什么新进展吗?”
姚遥再次出现在刘焱的办公室里,这次是坐在沙发上,靠在刘焱的怀里,感受到熟悉的他坚实的胸膛传来的热度。
“我不知道…”姚遥还是决定隐瞒了吴泽远偷偷给他关键证据的事情,“除了我自己找到的,他只跟我说了半天奇奇怪怪的神话故事。”
“嗯?那你现在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判断了吗?”
“说实话,你也都看到了,好像一切现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就是凶手。”姚遥叹了口气,“但是我总有一种直觉…”
“你什么时候让直觉凌驾于判断和原则了?”
姚遥的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
“还记得当初你想放弃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刘焱低沉地说,又在姚遥头顶印下一个吻,“姚姚,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Chris哥….”姚遥又慢慢放松下来,语气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没有哥就没有今天的我。”他喉头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姚遥没有选择退出,出庭的那天,他在心里已选择了尽全力为何澄延辩护。
法官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叫任豪,正好也是吴泽远和姚遥同校的学长,姚遥和他吃过几次饭,但现在想来记忆已经模糊,总之并不是相熟的关系。
吴泽远坐在原告席,姚遥只看了他一眼,撞上他一张黑脸和沉重的眼神,便移开了视线。
一边听原告和公诉人发言,姚遥一边在脑内过自己之后发言的要点。何澄延坐在他身边很安静,仿佛一尊没有生息的雕像。
轮到姚遥了,他习惯性地正了正领带结,拿起手中的笔记,站起了身。他已经不会在这种场合紧张了。他有一个优势,就是他讲话慢条斯理,甚至可以说是慢吞吞的,语气又柔和,很容易让对方错误地放松警惕。
他刚要开口,却听到身边人的声音。
“法官,我申请发言。”何澄延举起手。
姚遥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随即转头冲任豪急声道,“反对!法官,被告人的精神状况不适合——”
出乎他意料的,这位面容英俊气质沉稳的法官竟打断了他的抗议,同意了何澄延的要求。
姚遥的心跳突然飙增,额头开始冒汗。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人是我杀的。”何澄延根本不看他,语气淡然地说,“我承认。如果需要更多过程细节,我也可以进行叙述。”
庭内瞬间一阵嘈杂声。姚遥的大脑嗡嗡个不停,一阵晕眩感猛烈地袭来。昏过去之前,何澄延最后一次与他交谈的一句话在他耳边回放。
“那人大概就快完了。但他不后悔。”
姚遥缓缓醒来,眨眨眼睛,发现自己横着躺在一张熟悉的沙发上。
“什么…”他一边揉眼睛,一边无意识地呢喃。
他撑起上身,原本盖着的刘焱的西装外套滑落下来。
“你刚说累了,就在这里睡着了。”刘焱宠爱地微笑着看他,“到点了,去吃午饭吧?”
“嗯…”姚遥乖乖地点点头,伸手让刘焱拉他起来。
他刚刚,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