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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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垂挂天幕,橘黄霞翳照得秦淮粼粼水色泛着薄金,更添江南一份含羞带怯,好似春光无限里的欲语还休。
秦淮河红绿相绕的桃叶渡口旁站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头戴笠帽,垂以白纱覆面,让人瞧不真容貌。
不多时,远处驶来辆马车,从车上跳下个清俊美貌的少年。
“十六阁主。”曹春花碎步跑到那人身前,小脸上泛着红晕。
顾昀拂起纱面,笑着自然搂过他的肩,又偏头望了望,看到车上姗姗下来的另一个身影时眯了眯眼。
“阁主,”曹春花窝在人臂弯里,头整个往顾昀脸前凑,说话娇滴滴的,活像个小姑娘,“你说要带我们去哪儿?”
顾昀扭头笑笑,“不急,去了就知道了。”话音刚落下,他便觉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投来,抬头果然见长庚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咳。”顾昀拍拍曹春花的肩,不着痕迹地放下手,摸了摸鼻尖。
“这是葛晨。”长庚淡淡道。
顾昀这才发现他身后跟了个胖小伙,个头比他高些,挺着个圆滚小肚,脸上的笑容让人心生好感。
“我听曹娘子说阁主要亲自出阁带他游秦淮,我、我就好奇,所以也跟着来了。”许是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平日里满眼只有机甲器械的葛晨摸了摸脑袋,笑意腼腆。
顾昀摆出张万年不变的笑脸道:“人多热闹,你还真来对了。”眼尾小痣倾倒众生,看得一旁曹春花心驰荡漾。
“走罢。”长庚不知何时插到两人中间,借身高优势挡住了顾昀的视线。顾昀点了点头,转身先行。曹春花还待跟在他身侧,被葛晨一把拉住,朝他努努嘴。
一脸莫名的小曹看了看前方不远处并肩而行的两人,乖乖放慢了脚步。
要说秦淮沿岸最富丽气派的楼苑,还要数芍春院最先。此楼不似一般的烟花之地,接的客皆非富即贵,打茶围吃花酒的排场已是阔绰非常,中间一层还设有看戏的大明台,没有门府私符以证身份一概不许入内。
顾昀领着一行人刚踏入芍春院便直上三楼的明戏台,却在半途被人拦了下来。
他掀开面纱一角,看了眼手持佩刀的侍卫,店家眼利,一瞄便知来了个得罪不起的贵人,赶忙挥手让侍卫退下,斥他有眼无珠。刚要惶恐领人到最名贵的雅间献酒,顾昀抬手阻了他动作,示意不要惊动别人,只说想上明台听曲儿。
店家又迭声应是,躬身请几人上了三层,腾了个观景甚佳的隔间,正对着敞亮的戏台,台前听戏的众人一览无余。
明台华灯流转,有歌姬吹拉弹唱,红衣舞伶轻纱覆面随乐起舞,众人围坐畅饮酣歌,不时往台子上丢些赏钱银两,一片奢靡浮华。
身后忽然没了动静,顾昀转头,见曹春花和葛晨两人呆立原地,涨红了脸,一看就是良家小儿第一次见如此春香艳景。
顾昀轻笑,把眼都瞪直了的两人按下座位,又吩咐店家上些美酒好菜。见长庚只看着楼下香肩半露的歌女没说话,于是踱到他身侧,低声问:“如何?雁王可还满意?”
“这里还有个不成文的玩法,”顾昀贴近长庚耳旁,“殿下要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只将随意一件贴身之物投在那明台上,若她本人愿意,你们情投意合,可以直接带人上芍春院的百香阁,上天入地随你们快活。”
“这百香阁可不一般,进去的人据说没个几天几夜轻易不会出来呢……”
长庚定睛往下看,果见台沿上除遍地金银外,还有些各色各异的小物什,从玉佩铜镯到折扇扳指,甚至明晃晃躺着几条长玉带。衣袂蹁跹的舞伶手执团扇,流连万花丛,却在每一朵前皆足尖轻点堪堪避过,像是踩着了哪朵就要连花带人被撷了去。
“子熹对这里很是熟悉。”他偏头对上顾昀的视线,后者微微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被叩门声打断,侍者送来了酒菜。
顾昀看桌边的两个人把戏景抛在一边、按捺不住食指大动的模样,大笑出声,没再回话便拉着长庚入了席。
几杯清酒下肚,桌上的气氛才渐渐热了起来。平日浣花府里难得飘有酒香,此刻初尝酒味的曹春花见长庚大哥专注给顾昀舀汤布菜,葛晨又哼哧哼哧吃得正香,自己无人理会,酒意熏上头,晕乎乎拿起酒壶独自喝了个畅快。
长庚发现时已然迟了。只见曹春花双颊通红,坐得东倒西歪,听到下头戏台一片叫唤,还踉跄着起身扑上雅间的外栏,要不是葛晨把人拖抱着,险些没从栏上掉下去。
顾昀乐得酒也不吃了,自顾走到曹春花身边,轻拍他脸颊唤他清醒。谁知这看到漂亮脸蛋就惯于撒娇脸红的人在醉后更是将白日里的作风发挥到极致,抱着顾昀一条手臂就开始乱嚷美人,听得某人在一旁青筋直冒。
“嗝。”曹春花浑不知危险地打着酒嗝,被葛晨捂上嘴又摇着头嫌弃甩开。
一舞毕,掌声叫好声一片,台上的红衣女子眉目含情,身姿纤细窈窕,羞涩将半张脸藏在扇后退下了台。
片刻后,乐又起,是一支新舞。那女郎在众人注目下再上台时,却是已经抛开团扇,脱下金花绣鞋,露出了一双凝脂玉足。场下呼声沸腾,数不清的银钱飞向空中,掉到台前落得一片嘈切声。美人敛裙弯身,在曲里翩翩起舞。
正值闹时,场下不知从哪个角落跌出个肥头大耳的看客,身上肥膘层叠,油脸红的反光,看步伐已是醉得不省人事。他骂骂咧咧地拨开众人,不顾身后家将拦腰劝阻,身子一歪滚上几尺高的戏台,淫笑着就要爬起身抓那舞女的衣裙。
那荒淫无度的模样实在可怖,吓得台上姑娘们不顾形象混乱成一团,叫的叫,哭的哭,那撒疯的看客却是几个人都拦不住,他奋力掀翻人群,将将扑到那红衣女子的裙下。不断有人涌上明台,趁乱拉走惊慌失措的歌伶,而从四方角落里跑出的侍卫被硬生生堵在外层,连姑娘们的头花都瞧不见。
顾昀见状,将曹春花往葛晨怀里一推,便踮足站上了高悬半空的雕花木栏杆。
“你要做什么?”长庚急急拉住他,声音里透着焦灼。
顾昀被他这一拉差点没站稳,他呼了呼心口,转头朝长庚眨眨眼,轻松笑道:“给小曹找美人儿。”
不待长庚回话,顾昀便放开他的手,足尖轻点,凌空而起,稳稳立于堂内悬结的红带上,顺着被压弯的布条一路滑下,再纵身一跃,踩着那肥胖看客的背飘飘然落了地,身形轻捷,宛若飞燕,长庚站在楼上,不自觉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他瞳仁骤缩,像被人骤然勒紧了脖子,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顾昀将那人踏趴在地,刚一手搂上红衣女子,便觉耳后劲风起,余光里白芒微闪,他心下一凛,竟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冷箭朝他胸前直直射来!
“十六!!”
电光火石间,他将女子往旁侧轻轻一推,同时斜身捞过个正与歌伶纠缠的看客,腰间蓄力,腿风迅疾扫过,撑着那趁火打劫的畜生整个人飞悬空中,刹那便将睥睨无双的锐箭从中踢断,袍角带起风一阵,落下时却是未沾一粒尘。
“有刺客!”
这惊人一幕吓呆了满堂客,随着一声惊呼,不少人抱头鼠窜,那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的看客还是被几个家将半拖半抱着离了场,急色的也纷纷丢下手边的姑娘狼狈逃命。芍春院三层转眼间狼藉一片,满地的钱财无人问津,几个女子被吓得梨花带雨,只懂掩袖躲在角落里抽泣。
顾昀心知长庚身边近卫不少,这一动静必会让他们在暗处有所警觉。那刺客只放了一箭便没了动静,大概是窥伺已久,这下顾昀留了心眼,他怕是再难得手。
这么想着,他刚要转身,却不防被身后一巨大的力道拉去,整个人扑进了一方宽阔坚硬的胸膛。
“长庚?”顾昀惊疑出声,浑然不觉这个称呼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人埋在他颈窝处,沉默地一动不动,抱着他的双臂在抖,箍得他有些喘不上气。顾昀推不开,只好顺势搂上身前人的肩背,笑道:“我没事,这人箭法一般,这么点儿距离也才……”
“子熹……”长庚嘶哑着嗓,半晌从喉间溢出两个字,分不清是何种情绪,顾昀却从他剧烈的心跳声中,听见了一腔难以言述的无力与后怕。
店家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家里有点背景,经营着秦淮沿岸最大的一家酒楼,遇上今夜这种事端只多不少,但人还算有诚意,知道是在自家地盘生的事,只一个劲儿地给顾昀道歉,说红梅阁主以后再来听戏一律免了酒钱。
顾昀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转头却见不远处长庚挥退了侍卫,眉间透着阴沉。
“怎么了?”顾昀走到他身侧,出声问道。
“人在刚被抓到的时候就断舌自尽了,是个死士,身上只有一弓一箭,衣着倒没什么,只是……”长庚顿了顿。
“只是什么?”
“看那人的长相,颇有北方人的特征。”
顾昀微怔,一丝冷意悄然爬上脊背,仿若有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正在颈后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久仰阁主大名。”恰正当时,一道娇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周身的寒意顷刻散去,顾昀扭头,见是适才那位红衣女子。
“小女芍玉,方才多谢阁主出手相救。”她说着便要矮身,被顾昀急忙托起。
“姑娘言重了,那人生性丑恶,我自看不惯,奈何功夫不够,不小心跌了一跤,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可在场有眼之人都看得明白,要不是顾昀那“不小心”的一脚,这女子早不知被那畜生上下其手了几回。
芍玉轻点了点头受下了他的好意,顾昀见她依旧站在原地,便问她是否还有别事。
红衣女子面上绯红,拿一双流溢水眸望着顾昀,柔声道:“阁主愿来芍春院已是小女的福分,阁主若不嫌弃,小女今夜愿亲自服侍阁主。”
顾昀一顿,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可还没等他谦逊有礼地婉拒女子的“以身相许”,肩膀忽地一沉,他猝不及防被带进怀里。
长庚一手搂着他,沉声道:“他醉了。”
态度疏离,眉目清冷,全然没有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顾昀不解抬眼,只能看见他淡漠的侧颜。
虽只有一句话,芍玉还是被他眼中嚣张跋扈的占有和警告吓得呼吸一滞,小脸刷得一白,怔怔看着顾昀不知作何反应。
谁知顾昀只是点点头,拿手轻扶了扶额角,回笑说:“姑娘有心,但顾某今夜确是多喝了几口,姑娘身娇,要一个力度没控制好,可不能被我糟蹋了去。”
长庚在一旁紧绷着下颌,圈着顾昀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这人惯于流连风月场,平平无奇的几句话偏被他说得让人耳红心跳。面前的芍玉姑娘便是一个,此刻红晕爬上脸颊,她掩着嘴娇斥了几句,又听得顾昀说下次吃酒定来会她,才踩着碎步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顾昀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偏头瞧了瞧长庚的脸色,嘴上打趣道:“殿下咱们有话好好说嘛,看把人姑娘给吓的,常言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长庚定定瞧着他,少顷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走。
“哎殿下……?”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顾昀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冷漠,有些不适应,又忆起刚才这人抱住自己时没什么血色的一张脸,估摸着是真被吓着了,心里的一点愧疚油然而生,紧走两步跟在他身后,笑问道:“小曹他们已经回去了,殿下这是着急去哪儿?”
“回府。”长庚没停下脚步,声音也淡淡的,“夜深了,顾公子也请回红梅阁吧。”
“嗯,我自会回去。”长庚比他高,跨的步子也比他大,顾昀跟得有些吃力,但还是不依不饶与他说话,“殿下方才抱了我,是在害怕吗?”
长庚脚下微滞,头却没回,嗓音僵硬道:“没有。”
顾昀在后头听罢,偷偷笑弯了嘴角。
“顾公子舍身救人,本王甚是钦佩,那姑娘愿意对你以身相许,也与本王无关,还希望我方才一句话,没棒打鸳鸯了才好。”
眼见快走近岸边停着的马车了,顾昀连走带跑赶到长庚面前,微喘着气挡住了他的去路,抬头对上那双刻意避开他的眼,含着笑意轻声道:“你在生气。”
“殿下……这是醋了吗?”
那双眼似两轮弦月,在拂着微凉夜风的秦淮河岸与满天繁星相映,透出柔软的光芒,直直照进人的心底。
“顾公子多虑了。”长庚紧抿着唇,显是不想与他多谈。
“撒谎。”对面一声咕哝。
“你说什么?”
“我说你在撒谎!”顾昀猛地抬头。一句话没注意,引得几个过路人投来目光。他一把拉起长庚的手,几步闪进了河堤树下的阴影里。
“顾公子何出此言?”长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隐隐有些不满。
“我要现在回头找芍玉姑娘,你还会拦我吗?”顾昀的视线紧攥着他的眼,生怕错过了里头一丝一毫的情绪。
这次长庚垂了眼没再回话,沉默让顾昀心跳渐快。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像一朵开了苞的小花肆意绽放柔嫩花瓣,正迫切渴求着晨曦和露水。
“殿下与我初次见面,你便待我好……”
“我说过了,你母亲于我有恩,我待你好是自然。要换作别人,我也一样会待他好。”长庚云淡风轻道。
“你待我的好,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在我这里,你与小曹和葛晨一样,我都把你们视为亲人。亲人之间,何来喝醋一说。”
“你——”顾昀没料到他会先发制人,打好的腹稿通通作了废,听他这么一说,瞬间急了,一急脑子便跟不上,口不择言道:“你带我回了浣花府,在我喝醉以后给我推秋千,头痛的时候抱过我,给我送了花,还有这个,”顾昀低头,从腰间抽出把短笛,递到长庚眼前,“你亲手给我打的笛。你这还不是心悦我?还说你没有醋?”
玉笛静静横在顾昀手里,不知如何让他想起了旁人的碎语,说雁王不来红梅阁,怕是早已有了别人。心里蓦地像堵了块石头,顾昀嘴角的笑意渐消,方才的深信不疑和胸有成竹摇摇欲坠,取而代之的是浮上心头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一想到长庚也会对别人这般好,也会把别人搂进怀里,给他添菜,给他加衣,就顿觉烦躁不安,心尖像被针扎似的细细密密的疼。
天色早已沉了下来,墨绿树丛被刷上层灰红浓釉,颜色深重得让人喘不上气。
长庚朝他走近了一步,却没有说话。顾昀更觉着胸闷,他不自觉捏紧了笛管,指节被硌得生疼,眼前不知何时泛上了层水雾。现在他要把头抬得更高才能看见长庚的眼睛,以前他怎么没发现两人隔的这么远。
“你刚刚明明,”眼眶盛不住泪,顾昀急急撇开眼才没让自己露了怯。他甚至已经忘了不久前自己还在试探长庚的反应,此时只会笨拙地试图挽回一点颜面,“明明是怕了,才会抱住我……那位姑娘,我本就不喜欢她,想拒绝来着,被你抢了先,还说、还说……”
似有什么哽在喉间,顾昀好几次想转身离开,心里头一股难言的情绪被无限放大,骄傲尽数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长庚的冷漠让他眼睁睁看着一直握在手里的什么东西忽然不见了,他拼命抓也抓不住。
不多时,一双手掐上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双脚忽然离地,顾昀吓了一跳,本能地伸出手紧紧搂上长庚的脖颈。
长庚抱着人转了个身,轻轻将他抵在了树上。低垂的枝桠散挂着绿叶,将两人遮进了浓密的墨绿里。
后背贴在枝干上,粗糙的树皮蹭得顾昀有些难受,也不管自己还在生着气,攀着长庚的手更用力了些,好似迫不及待要钻进他怀里。
“你……”顾昀有些恼羞成怒,眼角挂着泪,湿湿的小痣透着几分可怜。
“我是醋了。”长庚沉声开口。顾昀一怔。
“我醋你与小曹亲近,对芍春院这么熟悉,救了人还能得到人家姑娘的以身相许,还醋她对你念念不忘。”
“小傻瓜。”长庚亲了亲他的鼻尖。
顾昀不乐意了,伸了脖子拿鼻尖去撞他。
“我还以为你不懂。”两人贴得很近,长庚唇边勾起一抹笑,低头吻开了眼前人浸湿的长睫,“我待你的好记得这么清楚,还总来招我。”
“不听话。”
某人自知理亏。隔三差五挑衅长庚的底线,以为不近人情得天衣无缝,谁知人家一个转身自己就忍不住,心急火燎主动袒出肚皮,巴巴地掏出一颗真心。
长庚的唇瓣温软湿润,亲得顾昀脸颊烧红,身子挂都挂不住便要往下掉。长庚大手一捞,将他两条长腿盘上腰间,指尖隔着单衣有意无意剐蹭过他的腰窝,少年经不得摸,泪痕未干就扭着上身低头寻他的唇。
长庚不理,偏头避过,“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红梅阁。”
顾昀正因没咬上那两片薄唇而兀自恼着,眼下听罢干脆耍赖不松手,头埋进长庚的颈窝,堂而皇之捡他的话堵他,声音也理直气壮,“不回。”
“……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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