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红杏花香
-----正文-----
雁王二登红梅阁,与阁主两人在里头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也没说要走,只让人备了几道清淡小菜送进屋里。
“不要酒。”长庚特意叮嘱,“再上些鲜果。”
小二拿布巾擦着额角的汗,恭敬地迭声应着。忽听得屋内高声一句,语气似含有隐隐不满,“这时辰姑娘们醒着罢?快请上来给雁王爷助助兴。还有春瑶姐姐,她的长笛吹得可好,动听。”
小二觊了眼长庚的脸色,只听他道:“依他。”无端让人觉着风凉,再待不住,道了声小人这就去便匆匆离开了。
一溜儿小菜水果上了桌,最后一碟颇不应景的盐酥小黄鱼一出现,顾昀的眼神总算亮了亮。
虽未至迎客时,几个王掌柜精挑细选的姑娘依然簪星曳月地出现在红梅阁。不为其他,雁王往那儿一站,谁都想攀上枝头做凤凰。
轻衫美人在侧,又有丝竹悦耳,顾昀面前却是满桌的清粥白菜。长庚给他舀了一小碗鸡丝粥,“趁热喝。”
经昨夜大醉,虽今晨喝了解酒汤,顾昀还是不大舒服,此时热粥下肚,倒也让他尝出了些味儿来。
被盯着嚼了几根青菜,又咽了几口切成块的鲜果,顾昀朝几个姑娘招招手,谁知平日里净想着法儿往红梅阁跑的一群人,这会儿都踌躇着不上前,全然不似刚入屋时的云娇雨怯。
顾昀看看自己,再看看身旁一脸平静的长庚,刚想起身喊姐姐妹妹,姑娘们却各执了琴笛矮身告退。
今日这是怎么了?
长庚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碗,“顾公子未得姑娘芳心啊。”
顾昀瞟去一眼,不以为意地站起身朝门边走去,“在下昨夜罪该万死,可这认罪也认了,赔偿也赔了,雁王可还有不满意?”
他推开门,送客的架势显而易见。
“没有。”长庚笑了笑,也往门口走。临踏出屋时,却又一手掐过顾昀的腰,另一边反手关上了门。
嬉笑吵闹被阻隔在外,屋里一瞬跌回了寂静非常。
“怎么?”顾昀故意往他颈边靠了靠,喷出的热气直往人耳后窜,声音透着丝丝娇媚,“王爷这是想在红梅阁过夜吗?”
“我只是忽然想起一事,适才忘了问,”长庚与他对视,“我在花诗会上见到顾公子之前,曾去过一趟水军驻地江北大营。”
顾昀怔了片刻,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退开了些。
“我自说要见营里的副都统,提督大人却给我引见了另一个人。”
“我便想知,朝廷里人尽皆知的副都统顾少将,何至在江南水军里挂了这么个虚名?人却住在这玉绣楼,当着风流远近的红梅阁主?”
顾昀推开他,笑说道,“江南富庶,挂着这名儿,官俸也充足,我生来没有统军练兵的本事,又何必与他们争那一亩三分地?”
“风花雪月,纵酒欢歌,何不快活?”
长庚听罢,一时思绪如潮,眼前像又飘起了苍茫大雪。
深宫寂寂,一年冷似一年。他再次见到小十六时,恍然已过了几轮光景。
寒冬腊月,院正中空旷的雪地上,一个小身影着薄薄素衣在白幕中挑雪试剑,霜刃骤起,雪泥翻飞,双手冻得青紫,院里的丫鬟们却仿佛司空见惯,没一个上前给他披衣、让他进屋暖暖身子。
小少年苍白着一张脸,紧紧抿着唇,一遍遍挥动剑柄,摔倒了又强撑着爬起来,小小身子似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长公主的独子,大梁的小安定侯,早已在僻静皇城里初露了锋芒。可如今——
“你当真快活吗?”长庚轻声问。
顾昀做了个梦。
梦里他浑身是伤倒在雪地里,剑被他紧紧握在掌心,手却无力抬起。他拼了命想站起来,可身子仿佛被巨石压着,动弹不得。
天还下着雪,他好想有个人给自己披件衣裳,想靠近熊熊燃烧的炭炉,再不然,谁能给他递只手,让他撑着站起来。地上好冷。
“你躺在这里做什么?给我起来!”身后一声怒喝,是父亲的声音。
预料之中把自己拉起来的力道并没有落到身上,他转了转头,看见一身戎装的父亲在眼前渐渐变得透明。
他突然变得害怕,恐惧给人倾注力量,他摇摇晃晃地用剑撑起身子,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一半,父亲的身影忽然向后退去,他无论如何再没有力气去追。
顾昀一个踉跄,又跌回了苍白的混沌中。
“子熹,宫城终究只是一方偏隅之地,你应该出去看看。”背对着他的身影形销骨立,宽大龙袍披覆在身也裹不住日益倾颓的王气。
“江南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知你受你父亲影响颇深,一时放不下玄甲利刃,到那里静静心、养养身子,倒也是好的。”
顾昀长跪在地,突觉身上父亲留给他的肩甲沉重得让人喘不上气。眼前浮现出大漠边疆的景,昔日悬旌万里的玄铁营被尘沙一层一层地埋进了黄土里。
“你就是京里来的小白脸?”一声讶异拉回了他的思绪。自称是江南水军副都统的士兵上下打量他一眼。“皇上说了,你在这里安心养病就好,营里的兵不用你带。”
“不信?嘿,提督大人可在大伙儿面前清清楚楚说过,你不用管舰,不用训兵,俸禄照样给你发,但谁要是跟了你……”士兵做出个抹脖的动作,面露惊恐。
不识脸色的士兵还想嬉笑两句,下一秒拳风扫过,他被猛地打翻在地滚出老远,喷出一口含着碎牙的血沫。
“你他娘的——”士兵暴怒,一抹嘴角就操起随身的割风刃上前。顾昀左右看看,围观的人不多,他随手从个路过老翁的竹筐里拎起根木棍,掂了掂重量,对着迎面而来的尖刃不躲不避,上身微后仰,堪堪离脸两公分的距离时,气焰嚣张的士兵陡然痛呼着跪倒在地。
人群目瞪口呆。原是顾昀手腕轻翻,着木棍在那士兵膝前两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开他的手腕,看着轻巧,却直直震落了手握的割风刃。
士兵被拖着离开前,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不知谁家的疯子,有官位有钱财不嫌够似的,上赶着来找苦日子受,死心眼,活该不受待见!”
顾昀捏紧了手里的木棍,那棍子却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沉,拽着他往下落。他跌过人群的嘲笑鄙夷,跌过江南的河埠廊坊与花红柳绿,跌过秦淮的红粉青楼,落进了一团黑沉沉的虚无缥缈。
一场春雨过,碧梧吐绿,满城杏花香。蕙草乘春初长,柳拂秦淮堤岸,一片江南景好。
顾昀便是在这十里幽香的春色里,收到了长庚送来的一枝杏。
随花附纸写道,解杏繁枝闹,寄与阁中人。
顾昀嗅了嗅细腻馨香,随手将花插进了桌上的青瓷瓶里。
“这又是什么?”沈易抱胸靠在一旁书架上,挑眉瞟了眼顾昀手边的锦盒,出声道。
顾昀依言扯去绸带打开盒,一管玉笛静静横置其中,笛身凝白莹润,雅致精巧,送笛之人必是费了百般心思,让人一见便知其质地不凡、唏嘘罕有。
沈易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人没见上几面,礼倒是件件上赶着送来。”
自上次雁王明目张胆地进了红梅阁起,沈易便对那每次出现都格外招摇的人心生不满——原以为那夜请出顾昀只是他一时兴起,却不知十六哪里合了他眼缘,此后再三登阁,把一介贵胄王爷的面子丢了个干净也丝毫不在意。
如今秦淮谁人不知,元和帝的四皇子不好好待在京城里享他那荣华富贵,竟甘居于江南花街柳巷处,与一介闻名满城的才子闲庭对弈、吟诗作乐,此般也是个奇景。
“只是可惜了这把好笛。”顾昀惋惜道,又将玉笛轻轻放回锦盒,随意搁在了书架上。
他从来不擅吹笛,这份礼,怕是要落灰了。
秦淮两岸春。玉绣楼因着雁王的缘故,生意一日好胜一日,王掌柜成天喜眉笑眼,往红梅阁里塞姑娘是越发的勤,挑的也是个个美若天仙,樱桃小嘴儿比蜜还甜。
顾昀照旧朝欢暮乐,饮酒作诗,醉了便题些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艳词淫语,把姑娘们羞得一片红脸。偶尔也在声色犬马中听得一些散言碎语,说他爬上了雁王榻,却因风流成性骗了王爷后被狠狠抛弃。瞧那雁王多久没上红梅阁了?指不定早就佳人在怀,忘了别处的巫山云雨。
每当这时,顾昀只不甚在意地笑笑。回到屋里,青瓷瓶里半枯的杏枝却莫名扎眼。
这花选得实在妙,顾昀冷笑,一枝红杏,可不就是会出墙吗。他想了想,将花枝连同瓷瓶一齐往角落里胡乱一通塞,这样好了,好歹不是整日摆在书桌上,碍眼。
一日,顾昀被窗外大亮的天光所扰,翻了个身悠悠转醒。
前夜他喝了酒,脑袋有些隐隐作痛,睁眼时视线模糊一片,四周也鸦雀无声,他揉了揉眉间,看来上次服下的药已经过了药效。
他隐约记得榻边放了琉璃镜,伸手摸了半天没摸着,起身时脚下不稳,差点被步阶绊了一跤,旁侧伸来一只手,有力地稳住了他的身子。
顾昀这才发觉屋里另有一人,还未看清是谁,反手就要拧断那人的小臂,谁知那人脚步微动,一瞬移到他身后,在顾昀使力前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顾公子。”长庚贴着他耳畔,一语便让顾昀收了力道。
“几日不见,竟这般陌生了?”低沉的嗓音里透着笑意。
顾昀拿下腰间的手,转过身冷冷道:“雁王对我这红梅阁倒是熟悉的很,擅闯私宅又是什么道理?”
长庚皱了皱眉。顾昀再没看他,唤来下侍备水洗脸。银盆置在面架上,他眼瞎手滑,差点没打翻了一盆冒着白气的热水。
“顾子熹!”长庚眼疾手快把人带进怀里,盯着他失神的眼睛,终是破了冷静。
“他这病很多年了。”沈易看着顾昀喝下药,才缓声开口道。
他看了眼身边的长庚,要不是这人方才反应快,顾子熹这会儿还不一定能好好喝上药。
长庚一言不发,目光不离美人榻上的顾昀。这人没了平日的气势,安然躺着的模样显出几分难得的乖顺。
“太原府的陈老先生给开的药,但也只能一直吊着,他的耳目已受损多年,这辈子怕是也根治不好了。”
“这药能让他恢复一段时间,但喝下之后……”
“季平。”顾昀轻轻开口。
沈易住了嘴,和长庚使了个眼色,拿着药碗先下了楼。
长庚回到屋里时,偌大的红梅阁只听得零星沉重的呼吸声。顾昀斜靠在榻上,死死咬着唇瓣,双眼紧闭,额间冒了细汗,似在承受难言的痛苦。
长庚走到榻边坐下,抬指按上了顾昀的太阳穴,力道适中,缓缓揉着。
陷在头痛里的顾昀神识不清,只觉有一双手让自己放松了些许。脑袋疼得像被长箭钉在一处,一层层地削刮着骨肉。他本能循着那股源源不断的力道,指尖颤抖地摸上了长庚的手。
“疼……”一声低呓混在喉间,贴着唇缝轻溢出,抓着长庚的手指尖泛白,似溺水人死死攀着浮木。
一只手被无意识地紧紧握着,长庚的心揪成一团,他环过顾昀的腰,把榻上人轻轻抱进怀里。
“抱歉。”过了许久,胸前人的呼吸渐趋平稳。顾昀动了动,再抬头时,一双眼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长庚仔细看着他,没说话。空气凝滞,顾昀不懂他如炬目光由何而来,抬手便想推开人下地。
这人真是。长庚顿觉无奈,不管顾昀眼里的警告,不由分说又把人拉进怀,轻声叹道:“真不让人省心。”
日光探进窗棂一角,屋外高大的青桐枝梢末跳着几只活泼小雀,叽喳脆语给春日暖阳平添一抹灵动。
“阁、阁主,”曹春花看一眼顾昀,又暼了眼长庚,低头长吸一口气,闭上眼飞快说道,“上次是我不识好歹没搞清楚状况就贸然上了红梅阁还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罪不可恕罪有应得阁主看在长庚大哥的面儿上就……就饶了我吧。”说到最后越来越没底,几个字蔫了吧唧的吊着一口气。
“噗。”对面的顾昀没忍住喷笑出声。
曹春花一脸欲哭无泪,眨巴着眼求助似的看向长庚。
“子熹。”长庚淡淡道。
“抱歉,抱歉。”顾昀为掩饰嘴角压不下的笑意,拿起杯喝了口茶,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朝曹春花眨眨眼,“这就见外了,怪谁也不能怪咱们小美人啊,你说是吧?”说着还拱了拱身边面无表情的长庚。
对面曹春花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成了猴子屁股,明明两人年纪差不多大,却愣是被那双勾人的桃花眼媚得抬不起头。
“多谢、多谢十六阁主。”
“咳。”长庚嗓音低沉,有意无意瞟了曹春花一眼,后者浑身一顿,后知后觉,低头把脸埋进了饭碗。
长庚见一碟盐酥小黄鱼端上来没多久就见了底,便唤来小二又加了一份。
“玉是京里送来的,也没问你想要什么,但听得你上次说爱听姑娘吹笛,便打了这么个物件,想着你应该会喜欢。”长庚说罢,呷了口茶,给顾昀夹了一筷青菜。
顾昀正夹起块小黄鱼送入口中,闻言微微一怔,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根不知被塞进了哪个角落的玉笛,不慌不忙将小黄鱼咽下肚,神色自若地答道:“多谢殿下,打笛的工匠手艺绝佳,我很喜欢。”
长庚看顾昀蹙起眉头拨弄着碗里的菜叶迟迟不下口,低声道:“这打笛的不是别人,”
“是我给你做的。”
本在乖乖缩小存在感的曹春花一听,一时吓岔了气,忙捂着嘴呛咳得满脸通红。
顾昀惊诧地抬起头,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上心间,适逢小侍端了碟刚出锅的小黄鱼上桌,香飘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待人走后,顾昀还沉在思绪里没缓过神来。
长庚见此,轻轻一笑,夹起一条炸的金黄的酥鱼放到顾昀盘里:“吃饭。”
饭毕,顾昀把两人送出玉绣楼。彼时正值午后,暖春融融,河岸翠柳下躺着几个闭眼休憩的船夫,宽大斗笠盖在脸上,好享一番闲散日子。
曹春花正津津有味听顾某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说秦淮沿岸哪个楼里的姑娘嘴甜腰细,又有哪家馆子看着平平无奇,酒却酿得一绝,冷不防被提溜起领子,转头对上长庚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小曹先上车。”长庚没什么情绪道。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曹春花看了看顾昀,听他笑盈盈说下次有机会带自己夜游秦淮尝尝鲜,才一步三回头地钻上了浣花府的马车。
“怎么了?”顾昀笑得意味深长,“殿下也想和我们同游?”
长庚向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顾昀。这人的心情看起来着实不错,眼尾的红痣亮亮的。
朝廷上能言善辩的雁王殿下轻皱着眉,薄唇翕动,半晌才似妥协般吐出一个字:“嗯。”
顾昀的眼笑弯成两道月,他足尖微动,不着痕迹地拉近两人的距离,指尖在外人看不见的角落勾上长庚的衣带,肆无忌惮朝他颈窝吹热气:“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定不让殿下失望。”
长庚沉沉盯着近在咫尺的唇,微微一笑道:“我自然信你。”
他抬手抚上顾昀的耳朵,趁那人刚想后退时又一手圈上他的腰。怀里人惹了火不管灭,烧得长庚五脏六腑都疼。
他揉了揉手心里的耳尖,看它在眼皮底下片刻便染上了绯红,心情颇佳,低声循循善诱:“我不在的这几日,子熹可有想我?”
玉绣楼几个眼尖的姑娘看到红梅阁主送走了雁王,半柱香功夫不到,又红着一张俊脸回来。上楼时被人打趣,回说是热着了。
姑娘们抬眼望了望门外,路过行人皆着着三两件春衣,像是意识到什么,掩着嘴笑作一团。
少年的心似春芽萌动,本人还被蒙在鼓里。
沈易见顾昀从外回到红梅阁后,连外衣也没换下,先在书架上翻找了好一阵,问道:“你找什么呢?”
顾昀没答话,从几本叠放着的旧书后头掏出个眼熟的锦盒,小心翼翼从里取出根白玉短笛。
“这不是前段日子雁王送来的吗,怎么又翻出来了?”沈易疑惑。
“咳,”顾昀斜睨了沈易一眼,将玉笛仔细拿在手上,气定神闲道:“笛子自然是要吹的。”
沈易笑了:“这雁王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每趟和他出去回来,你都变了个人似的。”
雁王送来的确是块好玉,握在手里,有顾昀手心的温度。
他弯腰把木架角落里沾灰的青瓷瓶翻出摆上了桌,瓶里的春杏早已枯成了花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花开了,而赏春色的人还是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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