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逢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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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樾阁内的寝屋外围,家仆跪了一地。曹春花路过这座小香阁,被里头的热闹吸引,打院门口一瞧,平日里难得见上几次面的长庚大哥站在院中间,面上没什么表情。
“大早上的,这是怎么啦?”曹春花隔老远瞅了瞅大哥的脸色,识趣地没进院当和事佬,随意抓了个路过的家仆来问。
“曹公子有所不知,昨日夜里,王爷带了个脸生的男倌回府,那人喝醉了酒撒了好一通疯,王爷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好了,就睡在这棠樾阁,谁知今早来看,人竟然不见啦!院里的人都没找着,眼下王爷正在气头上呢……”
“倌,倌人?还是个,是个男的?”曹春花惊出了结巴。
所以前天夜里长庚大哥破天荒地深夜未归,原来是看上青楼里那做皮肉生意的狐媚子了?
“你可知,那狐……那男倌姓甚名谁,是哪条街哪个楼里出来的?”他倒要看看,是怎个忒会给人下迷药的娘儿们在作妖!
“小人也是听说来的,那人是玉绣楼的红梅阁阁主,叫顾十六,头牌可比花魁还大哩……”
半个时辰前还来势汹汹的曹春花,此刻正红着一张脸,拿一双眼时不时瞟向对座,碰上那人戏谑的目光,又急忙忙低下头,一副腼腆娇羞的作态。
顾昀觉得好笑,手边的解酒汤索然无味,全然不如这个自称是雁王府里头的人能挑起他兴趣。
“他让你来的?”顾昀沐浴后的头发还半湿着,他一手轻轻顺过,不经意蹭过身上着的绸缎单衣,扯出一片白得耀目的颈肩,看得曹春花眼都直了,呆愣愣地咽着唾沫,也不知答话。
顾昀拢了拢衣襟,半斜身子支着下巴,一双含春目勾桃带杏,直直望进人眼里。
害人精,差点忘了。“你,你就是顾十六?”曹春花舔舔干涩的唇瓣,语气还有些许虚张声势。
顾昀两指拈起颗红樱桃,朱唇轻启,贝齿微张,果子脱了梗,被粉舌一卷,几滴汁水溅红了嘴角。他没在意,朝着曹春花微微一笑,意思不言而喻。
“是我自己来的,和长庚大哥没有干系。”曹春花飞快说完,低下头揪了揪衣袖。
“你和长庚大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可知,你可知他身份?”
“知道。”顾昀吐了果核,舔舔唇,此番王掌柜送来的樱桃没有上一次的甜。“我和他没有关系,见过几次面罢了。”
曹春花见他有问必回,态度亲和,便也壮了胆子,清咳两声道:“长庚大哥此番下江南,是寻心上人来的,我虽不知道那人身在何处,但听说是个顶漂亮的姑娘,绝不是你这般风、风尘之人比得上的。”
他那四个字说的小声,却一字不落入了顾昀的耳。
他笑了笑,慢悠悠地站起身,半个身子探上桌,捏起曹春花的尖下巴与他四目相对,轻飘飘道,“他要找谁我管不着,但他可曾告诉过你……我喜欢美人儿吗?”
曹春花被这突然放大的俊颜吓得忘了呼吸,一张脸憋得通红,此刻压根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呆愣愣地像个哑巴。
“还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美人……”
“顾公子。”
门口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瞬间将曹春花拉回了神,他甩开顾昀的手,三两步跑到来人的身后,探出个头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顾昀状似可惜地搓了搓指尖,身子一歪直接坐上了桌,两条修长的腿悬在桌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
“你怎么会在这里?”长庚看着那人漫不经心地拨弄玉盘里的樱桃,话却是对着曹春花说。
“我听说这狐狸精昨夜在咱们府里头撒疯来着,就,就一个好奇……”曹春花低着头咕哝道。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长庚打断他。
曹春花还待说些什么,长庚却摆摆手,让他先下楼。他离开时又朝顾昀投去一眼,只见那人正眯着双桃花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曹春花头一扭,跑得飞快。
“江湖浪子,风尘中人,这小美人说得没错啊。”顾昀笑得意犹未尽,“不学无术,成日喝些小酒,吟些酸诗,故作风雅。我是真不明白,雁王这是为了哪般。你那心上人要是知道你三天两头地往玉绣楼跑,保准能不生气吗?”
长庚勾起唇,慢慢踱到他身前,“所以我这不是来哄人了吗?”
笑意凝在嘴角,顾昀怔愣片刻,一个不防,教面前的人推开他的膝,强硬地挤站进他腿间,两人顷刻间拉近了距离。
“你……”顾昀愤愤抬起头,作势要推人。抵在那人胸前的手却被一大掌圈起,长庚倾身向前,另一手扶起顾昀半悬的腰,与他鼻尖对鼻尖。
“我下江南,便是来寻你的。”长庚看着他的眼,“小曹他们不知道,没有什么姑娘,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说着他松开顾昀的手,往盘里摘了颗水润润的红樱桃递到他嘴边。
顾昀不理,语气充满了讽意,“想不到雁王高高在上,唬人的时候也这般沉得住气。”
长庚趁他张口说话的间隙,将果子贴着齿尖塞了进去。
“唔。”顾昀皱起眉,满口的樱桃汁水,咬也不是,吐也不是,便只扬着头,凶巴巴地望着眼前人。
“是真的。”长庚盯着他染上红渍的唇瓣,眼神暗了暗。
“我在十多年前被人带回京,因身上种有蛮族巫术而为人所不容,幸得多受先长公主照拂,才未有机会命丧奸人之手。”
顾昀听罢,收起了气恼和不正经。他只听说雁王是元和帝在边陲找回来的皇子,却不曾想他入宫后,还经历过这么一遭。
更不知道这颇受宠的雁王爷,还与他母亲有过一段相识的缘分。
长庚放轻了声音,细细注意着顾昀的反应,见他只是嚼了两口樱桃,没什么表情地吐出了核儿,才继续道,“殿下去的那年,我还在京外游历,没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而我回京时,安定侯顾老侯爷也不在了。”
“殿下和侯爷生有一子,叫顾昀,听说两年前被父皇派往江南一带,暂领江南水军副都统一职,上从提督,下统铁舰,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殿下于我有恩,我便想找到她的孩子,尽我一份心力照顾他,好让殿下也能安些心。你说对吗,顾十六?”
顾昀定定望着长庚。该来的总会来。
“还是说,你想我叫你——顾昀?”
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清晨淮河边的薄雾像在里头堪堪聚起,又缭缭散去,让长庚莫名忆起许多年前,这人的眼,纯净得仿若一对琉璃。
彼时他不过总角之年。
九重宫阙,巍峨富丽。那女子风姿绰约,一双瞳却如含秋霜剑,衣袍似缀落日珠。
她将那人的一只小手放在自己手心,和他说,长庚,这是子熹,是小十六。
长庚捏了捏手心里的爪子,软软的。小人儿眨着眼尾的朱砂小痣,朝他笑得一脸无害。
如今,那女子已不在,而小十六却在他眼前真真正正地长大了。
顾昀眼波微动,红痣仿佛囚了一笼光,颤了两颤又无声无息地湮灭。
“所以你能告诉我,今早为何不告而别吗?”
顾昀对生父母的记忆并不算多。
他知道为母者天性温柔,只是那柔软硬是被裹上了层外壳,和沉默寡言的父亲给他为数不多的怀抱一样,被埋在遮天蔽日的无疆尘沙里,再不济,铁甲铸锻的寒光一出,便能消失殆尽。
他亲眼见母亲的呼吸从平稳,到悄无声息。周围是不止的哭声,他被人抱起,那人说,他的娘亲在做一个很长的梦。
那时他还没意识到,从前便少得可怜的温暖,以后都不会再有。
“因为我没想到雁王殿下非但不气,还这般死缠烂打。”
他也从未想过有一日,有人会来到他身边,说要照顾他,给他温柔,给他依靠。
可他不需要。
长庚没在意顾昀的话中带刺,后退一步放开了对他的禁锢,又从美人榻上取过巾帕:“把头发擦干,仔细得风寒。”
顾昀斜睨去一眼,这人怎么跟沈易那老妈子一模一样。
长庚上前一步。
“我自己来!”顾昀跳下桌,“不劳殿下费心。”冷静荡然无存。长庚的嘴角微微翘起。
“小曹不是故意来惹你麻烦的,我先替他说一句抱歉。”
顾昀的手顿了顿,“你说刚才那个小美人儿?”
长庚瞬间冷了脸。
眼见调戏不成,顾昀撇撇嘴,“他也没说什么。”他本住在这玉绣楼,要从未被人道过闲言碎语才是假。
发梢干的差不多了,顾昀丢开洇湿的巾帕,毫不留情下逐客令:“雁王还有别的事吗?”
“昨夜……”
“昨夜是我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顾昀替他想得周到,“我喝多了,醒来已经记不清昨夜的事了。”
倒也没让你撇得这么干净。长庚脸上挂着笑意,“顾公子好忘性,昨夜在棠樾府对本王说的话做的事,转头就不记得了。”
“咳。”某人心虚,半信不疑地看着长庚,记忆却飞速转了回去。但绞尽脑汁下来,他也只能记起这人把自己从秋千上抱了下来,再是怎么进的棠樾府,顾昀当真没什么印象。
而他颐指气使让人雁王给推秋千,清醒时的顾昀又是万万不敢提的。
“做人应坦荡磊落,雁王可、可不能作欺人之言。”
长庚见他耳根悄然冒上了红,还强撑着一副在理之态,心里觉着好笑,于是负了手,气定神闲将罪状一条条数了来:
“顾公子随我回到浣花府后,不知如何对府里的秋千爱不释手,玩累了就说时候不早,要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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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昀趴在长庚肩头,抬头看明月亮了半边天,刚吓出的一点清醒又在夜幕蒙蒙中逐渐隐去了踪迹。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小声嘟囔说要困觉。
长庚见他头一歪就靠在自己鬓边不动了,低声笑了笑,打算抱人回府。谁知刚走了两步,怀里的人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热……好热!”顾昀满脸通红,松开长庚就要去解衣带,身子在半空摇摇晃晃眼见着要往后仰,惊得长庚一口气没提上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干脆手一捞把人抱上肩,也没管那人吱哇乱叫,扛麻袋似的运进了屋里。
关好门,放下人,惊天动地的“哇”一声,长庚愣在原地,身上上好的绸衣不堪直视。
始作俑者对此浑然不觉,随意一抹嘴角,径自扯着衣襟,三两下外袍筒靴落了一地,只剩一件薄薄里衣贴身,那人半搭着眼,晕乎乎地低头去寻腰带。
长庚好不容易脱下了外衣,见那人已然宽衣半敞,赤裸着上身,一副恨不得脱精光的架势。他只看了那片白花花的肉体一眼,就大跨两步向前,把醉酒的顾昀和挂在他臂上的里衣一齐裹进了怀里。
恰正当时,姗姗来迟的丫鬟敲开门,见屋里两个缠扭得不可开交的身子,恍若撞破了什么事般瞬间飞红了小脸,着急忙慌留下打来的热水,念着“王爷恕罪,王爷继续”,把门一关紧,溜了。
长庚搂着怀里赤条精瘦的身子,脑袋隐隐作痛。顾昀正难受当头,又被抱得紧,挣不开也推不开,气不打一处来,作恶的爪子直直伸向长庚的头发。
夜过子时,屋里烛灯微亮,浣花府里只这一处还有细声人言。
终于把人哄漱了口,又上了榻,长庚坐在榻边,手里还摇着把从角落里随手顺来的折扇。
微凉的风拂过面颊,顾昀皱着的眉渐渐舒展,一个翻身埋进软枕里,裹着团云丝衾便安然沉入了梦乡。
长庚的目光停在他雪白的侧颈和柔软的耳廓上,待身上折腾出的细汗消散,浑身的燥热也降下去后,才抬起手指轻轻碰了碰顾昀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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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榻上你也不好好穿衣服,还——”长庚进一步,越听越恨不得钻地洞的某人便后退一步,直把人逼到了墙角,他却故意停下了话头。
顾昀背抵着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此刻好不容易能插进话,想也没想便抬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长庚一双眼藏不住笑意,直到顾昀反应过来手心似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贴,才如触电般缩回了手。
长庚居高临下轻声道:“顾公子醉后如此无礼,本王来讨些赔偿,合理应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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